第四十回

  虚吃惊远奏阳关曲 真幸事稳抱小星禂

  这回书接演上回。话表安老爷在邓家庄给邓九公祝寿,事毕便要告辞,他父女两个是苦留不放。邓九公并说要请老爷去登泰山望东海,这之后还要带老爷到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

  安老爷见他说得恁般郑重,不禁要问,因问道:“九兄,你我只望望泰山、东海,也就算得个大观了,你还要我到个甚的地方,见个甚的人去?”

  邓九公道:“你别忙,等我先告诉你这个来历。我这庄儿上有个写字儿的性孔的,叫作孔继遥,我们庄儿上大伙儿都叫他老遥。据这老遥自己说,他是孔圣人的嫡派子孙,合现在这个衍圣公还算得个近支儿的当家子。听他讲究起孔圣人坟上那些古迹儿,庙里的那些古董儿来,那真比听台戏还热闹。他说这些地方儿他都到的了,就连衍圣公他也见得着。他两次三番的邀我去逛逛。我想我这肚子里斗大的字通共认不上两石,可瞎闹这些作甚么!如今难得老弟你来了,你也是个闲身子,莫如多住些日子,等我消停两天,咱们就带上那个老遥先生,逛了泰山、东海,回来再到孔陵、圣庙去瞧瞧,就拜拜那个衍圣公,你合他讲说讲说。你想这对你的胃脘不对?”

  安老爷听了,当下只乐得手舞足蹈,说道:“九兄,你这话何不早说?这等地方如何不去?既如此,等我写封家信回去,通知家里,我就耽搁几天何妨!”他父女两个见留得安老爷不走了,自是欢喜。当下便商量怎的上路,怎的登山,怎的携酒,怎的带菜。

  正在讲得高兴,只见褚一官忙碌碌从外面跑进来,一直跑到安老爷跟前,请了个安,说道:“二叔大喜!”老爷忙问:“甚么事?”他道:“家里打发戴勤戴爷来了,说少大爷高升了,换上红顶儿,得了大花翎子了。”老爷听了,先就有些诧异,忙问他:“升了甚么官了?”褚一官道:“这个官名儿我学说不上来。戴爷在外头解包袱拿家信呢,就进来。”说着,早见华忠等一干人跟了戴勤进来。

  戴勤进了屋子,匆匆的先见过邓九公,转身便给老爷请安叩喜。老爷此刻忙的不及问他别的,只问:“大爷到底放了甚么了?”他先把手里那封信递上去,这才吞吞吐吐的回道:“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加了个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老爷听得这句话,只“阿呀”一声,登时满脸煞白,两手冰冷,浑身一个整颤儿,手里的那封信早颤的忒楞楞掉在地下,紧接着就双手把腿一拍,说道:“完了!”邓九公忙问:“老弟,你这是怎么说?”安老爷只摇摇头,望空长吁了口气,说道:“九兄,这话一言难尽,你我慢谈!”

  这个当儿,叶通早把公子那封禀帖拣起来递给老爷,拆开一看,见上面无非禀知这件事的原由,却声明其余不尽的话都等老爷回家面禀。老爷看完,把信交给叶通,便问戴勤道:“你是那天起身的?”戴勤回道:“奴才是奴才大爷放下来的第二天起的身。奴才来的这日,奴才大爷还在海淀住着,不曾回家。大爷叫奴才就便请示老爷几时可以回家?奴才太太却叫奴才回老爷,请老爷务必早些回家才好,正有许多事都等老爷回去请示定夺呢。”

  安老爷点了点头,说道:“这个自然。”因回头向邓九公道:“九兄,承你爷儿两个一番厚意,非我苦苦要行,如今岔出这桩意外的事来,其实不好耽搁了,我只此告辞,明日五鼓就走。”说着,便吩咐家人们去归着行李。邓家父女见这光景,知是不好强留,只得一面收拾今晚的送行酒,一面预备明早的上马饭,给老爷送行。一时摆上酒来,老爷勉强坐下。

  此时甚么叫作登泰山,望东海,拜孔陵,谒圣庙,以至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怎的个侍坐言志,老爷全顾不来了,只擎着杯酒,愁眉苦眼,一言不发的在坐上发愣。

  列公,你看,这老头儿这一愣,愣的好生叫人不解!我朝设立西北、西南两路镇守边疆的这几个要缺,每年到了换班的时候,凡如御前乾清门的那班东三省朋友,那个不羡慕这缺是个发财的利途?便是有等获罪的卿贰督抚,又那个不指望这途作个转机的生路?如今安公子才不过一个四品国子监祭酒,便加了个二品副都统衔,已经算得个越级超升了。再讲到那枝孔雀花翎的贵重,只看外省有个经费不继,开起捐来,如那班坐拥厚资的府厅司道,合那班盘剥重利的洋商盐商,都得花到上万的银子,才捐得这件东西到头上。安公子一旦之间两桩都得了,可不算得个意外的荣华,飞来的富贵么?怎的安老爷得了这个信息,不乐得眉开眼笑,倒愣到苦眼愁眉起来?这是个甚么道理?

  从来各人的境遇有个不同,志向有个不同,到了性情,尤其有个不同。这位老爷天生的是天性重,人欲轻,再加一生蹭蹬,半世迂拘,他不是容易教养成那等个好儿子,不是容易物色得那等两个好媳妇,才成果起这分好人家来。如今眼看着书香门第是接下去了,衣饭生涯是靠得住了,他那个儿子只按部就班的也就作到公卿,正用不着到那等地方去名外图利;他那分家计只安分守己的也便不愁温饱,正用不着叫儿子到那等地方去死里求生。按安老爷此时的光景,正应了“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的那两句俗语,再不想凭空里无端的岔出这等个大岔儿来。这个岔儿一岔,在旁人说句不关痛痒的话,正道是“宦途无定,食路有方”。他自己想到不违性情上头,就未免觉得儿女伤心,英雄短气;至于那途路风霜之苦,骨肉离别之难,还是他心里第二、第三件事。所以此时只管见安公子这等珊瑚其顶、孔雀其翎、猱狮其补、显耀非常的去干功名,他只觉这段人欲抵不过他那片天性去。一时早把他那一肚子书毒合半世的牢蚤一股脑子都提起来,打成一团,结成一块,再也化解不动,撕掳不开了。因此,他就只剩了擎着杯酒,一言不发,愁眉苦眼的坐在那里发愣了。

  那邓九公是个热肠子人,见安老爷这等样子,一时测不透其中的所以然,又是心里着急,又是替他难过。便不问长短,只就他那个见识,讲了一大篇不入耳之谈,从旁劝道:“老弟,你不是这么着。人生在世,坐官一场,不过是巴结戴上个红顶子;养儿一场,也不过是指望儿子戴上个红顶子。如今我们老贤侄这么个岁数儿,红顶子是戴上了,大花翎子是扛上了,可是人家说的:‘大丈夫要烈烈轰轰作一场。’从这么起,几天儿的工夫,封侯拜相,你就剩了作老封君,享福了么!这还不乐?怎么倒愁的这么个样儿?真个的,拿着你这么个人,不信会连这点理儿看不破吗?”

  他这套话一讲,才正讲得是安老爷心里那个皮面儿。老爷待要不答,想了想,自己正在忧患场中,有这等个向热的人殷勤相劝,也自难得;待要合他谈谈自己这段心事,一时合他怎生谈得明白?没法,只就他嘴里的话,炼字炼句的炼成一句,合他说道:“看的破,忍不过。九兄,你只细细的体会我这六个字去,便晓得我心里的苦楚了。”邓九公那个粗豪性儿,如何打得来这个闷葫芦?他听了这话,只拧着个眉,扎巴着两只大眼睛,瞅着安老爷,看他那光景,一时比安老爷本人儿烦的还烦。

  只这等呆呆的瞅了半日,忽然见他把胸脯子一挺,说道:“老弟,你这话我听出来咧!放心,这桩事满交给愚兄咧!世街上要朋友是管作甚么的!”安老爷此时才叫个“不胜诧异之至”,忙问说:“九哥,这事你有甚么法子呀?”他道:“你听阿!我这半天细咂你这句话的滋味儿,大似是叫我们老贤侄前回黑风岗能仁寺那桩事把你的攒儿吓细了,如今他走这荡远道儿,你一定有个不放心,怕有个失闪儿。我有主意。”说着,揎拳掳袖的才要说他那个主意,忽然又道:“你等等儿,等我们家里先商量商量着。”说着,便大嚷着叫道:“姑爷、姑奶奶呢?”

  褚大娘子正在套间里忙着打点东西,褚一官是在厢房里帮着捆箱子,听得他家老爷子这声嚷,忙的都跑了来了。邓老头儿见他两个来了,便道:“你们俩坐下,我有话说。”当下便先合他女儿说道:“你干老儿现在因他家老大出口,有点子不放心,他心里在这儿受着窄呢。照咱们这个样儿的交情,他既受了窄,咱们要不给他冒股子劲,那还算交情了吗?如今我的意思,想要叫姑爷保着他去走这荡,倘或道儿上有个甚么事儿,到底有个仗胆儿的,也叫你干老儿放点儿心。姑奶奶,你想我这个主意怎么样?”

  安老爷一听这话,心里暗笑说:“这老头儿这才叫个‘问官答花——驴唇不对马嘴。’这与我的心事甚么相干?”忙说:“老兄,岂有你这样年纪倒叫大姑爷远行之理!这事断断不可。”他道:“你别管。我们姑爷在家里也是白呆着,趁着我还硬朗,叫他出去到官场中巴结巴结,万一遇着个机会,谋干个一官半职,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老弟,你倒别为难。”

  这边褚大娘子还没开口,褚一官到底是老实人,听了便说:“罢了,老爷子,可是这话?也有你老人家养活了我半辈子,这会子瞧着你老这么大年纪了,我倒扔下,跑这么远去自己找官儿作的?真个的,我也忒认得官儿了!知道我有那造化没有呢!”

  褚大娘子的性情却又合他丈夫不同,方才听他父亲一说,就早合了他的意思。你道为何?难道他果的看得他那个老玉那般重,看得他这个一官这般轻,无端的就肯叫他到乌里雅苏台给老玉保镖去不成?非也。他是这两年合安府上这阵走动,见安太太那等尊贵,金、玉姊妹那等富丽,他把个脚步眼界闹高了,热厮唿喇的,一心只想给他家一官大小也闹个前程儿,他好借此作个官儿娘子。听褚一官这等说,他便说道:“不是这么着。你听我说,这件事不值甚么,家里有我呢。咱们索兴把东庄儿的房子交给庄客们看着,我还搬回来跟老爷子住,早晚儿也好照应。你只管干你的去,就留你在家里,也是‘六枝儿暄餮鞫——敷余着一个’。”说着,他倒站起来向安老爷拜了一拜,说道:“就是这么着了。只求你老人家把这话好好儿的替我托付托付我们老玉罢。我也不会花说柳说的,一句话,我就保他不撒谎、出苦力这两条儿。要讲本事呵,不是我过奖,他可‘挂拉枣儿——有线(限)’。”

  邓九公在旁呵呵的笑道:“姑奶奶,你这是何苦来!”因合安老爷说道:“老弟,这一来,你放了心了罢咧!再要不放心,我还有个人。我们那个大铁锤陆老大,老弟你不也见过他吗?你来的头里,我原说叫他同女婿俩人接你去。没得去,你就来了。如今我还打发他俩送你回京,就叫他俩去替我给我们老贤侄道喜。这事也得合我们老贤侄商量商量。”说罢,就回头吩咐他女婿道:“姑爷,这话你明白了?你别为我耽误了事。你瞧不得老头子庆了九十了,靠得住,老天还赏几年子老米饭吃呢!你只管安心去你的。你出去就把这话告诉陆老大。你俩也别累赘,连夜赶着收拾收拾,马上捎上个小包袱子,明日就跟了走了。到京里,瞧光景是用得着你们用不着你们,果然用得着,你俩再回来取行李。多远儿呢,大概也还有这工夫。就这么办咧。”褚一官平日在他泰山跟前还有个东闪西挪,到了在他娘子跟前,却是从来说一不二。如今两下里一挤,他响也不敢响,只有一句一答应的尽着答应,便出去找陆葆安收拾行李马匹去了不提。

  这里安老爷见他一家这等个至诚向热,心下十分不安,觉得有褚、陆这等两个人跟去,也像略为放心。一时倒觉不好推却,只得应允,转向他父女称谢了一番。当下合邓九公吃了几杯,因是明日起早,饭罢便各各安置。褚大娘子去照料了褚一官一番,又嘱咐了他许多话,回到上房,合他家那位姨奶奶两个张罗了这宗又打点那项,整忙了一夜不曾得睡。

  次早才交五鼓,安老爷合邓九公早都起来,褚一官、陆葆安两个已经遍体行装的上来伺候。邓九公一见他两个,便道:“可是我昨日还落了嘱咐你们一句要紧的话。你俩这一去,见着少大爷,不比从前,可就得上台唱起戏来了。见面得跪倒爬起,说话得‘-儿’‘喳儿’,还得照着督府衙门那些戈什哈[戈什哈:满语,护卫]的排场儿,称他‘大人’,你们自己称是‘小的’,那才是话呢。别说靠着我这个面子儿合你们俩脑袋上钮子大的那个金顶儿,合人家套交情去,这出戏可就唱砸了。”二人听了,只有连连答应。当下安老爷忙忙的一面吃些东西,一面催齐车马,便辞了大家,带同小程师爷、褚、陆两个并一众家丁上路。邓九公一直送至岔道口,才合安老爷洒泪而别。按下这话不表。

  如今话分两头,单表安公子。却说安公子自从他家老爷前在山东去后,那一向适值国子监衙门有几件应奏的事,他连次赴园都蒙召见。接着吏、兵等部有两次奏派验看拣选的差使,也都派得有他。因此就把这位小爷热得十分高兴。恰巧那个当儿正出了个内阁学士缺,祭酒的名次,题本里例得开列在前,他自己心里的红算计:下次御门这个缺,八成儿可望。过了几日,恰好衙门里封送了一件某日御门办事的钞来,他算了算,这日正是国子监值日,因是御门的时刻比寻常较早,他先一日便到海淀住下。次日,上去伺候御门事毕,一时一班卿相各归朝房。早听得大家在那里纷纷议论,说某缺放了某人,某缺放了某人,只这回的阁学缺放了乾清门翰詹班,又过了一个缺了。他这才知这个缺不曾放着他,得失之常,一时心里倒也不觉怎的。候了一刻,奏事的也下来了,叫起儿的单子也下来了,他见不曾叫着,便同了一众同寅散值,回到外朝房吃饭。将吃完饭,只见一个军机苏拉[苏拉:满语,闲散人。此指廷中担任勤务的小太监]进来,向他说:“乌大人打发苏拉出来,叫回大人,吃完了饭别散,请到乌大人园子里去,有话说。”原来那时乌克斋已经进了军机。

  安公子听得老师叫,便忙忙的催着家人吃了饭,辞了褚同寅,到老师园子而来。将进门,恰好乌大人也散朝回来,一见他便满脸是笑,却又皱着双眉说了句:“恭喜,放了这等一个美缺。”安公子还只当是今日这个阁学缺倒底放的是他,先笑盈盈的答应了一声:“是。”乌大人见他还没事人儿似的,便问:“难道你没得信么?”他这才问老师说:“门生没得甚么信。”

  乌大人道:“我的爷,你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了。”只这一句,安公子但觉顶门上轰的一声,那个心不住的往上乱迸,要不是气噪挡住,险些儿不曾进出口来。登时脸上的气色大变,那神情儿不止像在悦来店见了十三妹的样子,竟有些像在能仁寺撞着那个和尚的样子!

  乌大人见他如此,说道:“你先别慌,咱们到里头去说。”

  说着,一把拉住他,进了两重门,一路过假山,度小桥,绕竹林,穿花径,来到一处三间小小的精致书房里坐下。早有家人送上茶来。这位爷此时莫讲想升阁学,连生日都吓忘了!

  但听他老师向他说道:“龙媒,昔人有云:‘读万卷书,不可不行万里路。’如你这等英年,正是为国宣力的时候,作这荡壮游也好。只是这条路你走着却大不相宜,便怎么好?然虽如此,圣人定有一番深意存焉。老贤弟,你倒不可乱了方寸,努力为之。”安公子这才定了定神,问道:“只不知门生怎的忽然有这番意外的更调?不敢请示老师,上头提到放门生这个缺,彼时是怎样个神情?”乌大人道:“我要在跟前也好了。

  向来放个要紧些的缺,军机见面时候,上头总有个斟酌。今日乌里雅苏台这件四百里报缺的折子,是军机见面下来到的,也不曾叫第二面。不想折子下来就夹下个朱笔条子来,放了你了。”

  安公子听了,便站起来说道:“这实是格外天恩。门生的家事,老师尽知,这个缺门生怎的个去法?怎生还得求老师栽培门生,想个方法挽回这事才好!”说着,便泪如雨下。乌大人也叹息一声,道:“龙媒,这个何消你说!但是此时已有成命,如何挽得的回来,只好看机会罢,如今且自预备明日谢恩要紧。你的谢恩折子,我已经叫我们军机处的朋友们给你办妥当了,明早并且就是他们替你递。你可想着给他们道乏。”说着,便叫:“来个人儿呀。”

  当下见个小厮答应着进来,乌大人道:“你把大爷的帽子拿进去,告诉太太,找找我从前戴过的亮蓝顶儿,大约还有,就把我那个白玉喜字翎管儿解下来,再拿枝翎子。你就回太太,无论叫那个姨奶奶给拴好了拿出来罢。”好个小厮去了一刻,一时拴得停当,托出来。乌大人接过去,又给收拾了收拾,便叫安公子戴上。他谢了一谢,这才想起见师母来。只见乌大人扭了扭头,脸上带着些烦烦儿的,说道:“师母又犯了肝气疼了。”

  当下安公子只觉心里还有许多话要说,无奈他只坐了这一刻的工夫,便见他老师那里住了这部里画稿,便是那衙门请看折子;才得某营请示挑缺,又是某旗来文打到;接着便是造办处请看交办的活计样子,翰林院来请阅撰文;还有某老师交题的手卷,某同年求写的对联;此外并说有三五起门生故旧从清早就来了,却在外书房等着求见。安公子见老师实在公忙的很,不好再往下絮烦,只得告辞。一路回到下处,便忙着打发小厮回家回明太太,并叫戴勤来,打发他上山东禀知老爷,忙了半日。一宿无话。

  次日,起早上去谢恩,头起儿就叫的是他。及至进去,碰头谢了恩,圣人开口第一句便提的是记得他是某科从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点的探花,跟着降了几句温谕,仍叫第二日递牌子。一时军机大人下来,他迎上去见。大家又给他道喜,说:“你见面甚妥,有旨意赏加了副都统衔了。等述下旨来,换了顶子,明日还得预备谢恩。”这位爷经这等一提,又提的有些热起来。

  列公,你看人生在世,不过如此。无非是被名利赚,被声色赚,被玩好赚,否则便是被诗书赚,被林泉赚,被佛老赚,自己却又把好胜、好高、好奇一切心去受一切赚,一直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当不起一切不来赚他,他便想上赚也无处可上,那便热不来了。安公子此时才遇着些小的一个钉子碰碰,此后正有偌大的一把枣儿嚼嚼,你叫他怎得不热?

  闲话休提,话转三叉,踅回来再讲安太太。讲到安太太这面,这件事真好比风中搅雪,这回书又不免节外生枝。列公便好留心看那燕北闲人怎生替他安家,止风扫雪,逗节成枝,出那身臭汗了。

  却说安公子赴园这日,太太见老爷、公子都不在家,恰好那两日张亲家太太又在家里害暴发火眼,那个长姐儿又儿犯了他月月肚子疼的那个病。太太吃过早饭无事,便合舅太太带了两个媳妇四家斗牌。看看斗到晌午以后,忽见张进宝带了公子一个跟班的小厮,叫四喜儿进来,回说:“奴才大爷从园子里打发人来回太太,说奴才大爷赏了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大臣了。”安太太听了,只唬得扔下牌,“啊”的一声。舅太太接着也道:“嗳哟,这是怎么说!”金、玉姊妹两个里头,那何玉凤听了“乌里雅苏台”五个字,耳朵里还许有个影子,只在那里愣愣儿的听;到了张金凤,更不知这是山南海北,还道:“怎么也没个报喜的来呀?”

  安太太此时是已经吓得懵住了,只问着舅太太说:“这乌里雅苏台可是那儿呀?”舅太太道;“喂,姑太太,你怎么忘了呢?家里四大爷当日不是到过这个地方儿吗!”安太太这才想起来,说道:“嗳哟,天爷!怎么把我的孩子弄到这个地方儿去了呢!再说,他好好儿的作着个文官儿,怎么又给个辖呢?这不顶发了他了吗!这可坑死我了!”说着,便眼泪婆娑的怞搭起来。

  金、玉姊妹见婆婆这个样子,也由不得跟着要哭。舅太太忙劝道:“你们娘儿三个且别尽管哭哇,到底问问那个小子,怎么就会出了这么个岔儿?再外甥打发他来,还有甚么说的呀?”他只管是这等劝着,他却也在那里拿着小手巾儿擦眼泪。

  安太太这才详细问了问那个小厮。他便把公子叫他回太太今日怎的在海淀办折子,预备明日谢恩,不得回来,并叫叫戴勤去,吩咐他到山东去见老爷,以至大爷还说叫告诉二位奶奶再打点几件衣裳叫他带回海淀去的话,回了一遍。太太一面吩咐去传戴勤,一面便叫金、玉姊妹两个回家去打点衣裳。一时戴勤来了,四喜儿取的衣裳包袱也领下来了,太太便吩咐他两个:“快去罢。”并说:“告诉大爷,明日谢下恩来,没事务必就回家来见见我。”

  二人领命去后,金、玉姊妹两个依就过上房来。安太太见他姊妹一个哭的眼睛红红儿的,一个还不住的在那里擦眼泪,自己不禁又伤起心来。舅太太又说道:“姑太太,你别尽着这么着,外甥是说是出口,到底算升了一步,两三年的工夫也就回来了。再说,大喜的事,这么哭眼抹泪的,是为甚么呢!”

  安太太未曾说话,先长出一口气,说道:“嗳!大姐姐,你那里知道我这心里的苦楚!你没见你妹夫,是作了一任芝麻大的外官儿,把个心伤透了。平日我们说起闲话儿来,我只说了句‘咱们这就等跟着小子到外头享福去罢’,你听他这话么,头一句就是‘那可断断使不得’!他说:‘一个人教子成名是自己的事,到了教得儿子成了名了,出力报国是儿子的事,这不是老子跟在里头搅得的。一跟出去,到了外头,凭是自己怎么谨慎,只衙门多着个老太爷,便带累的了儿子的官声。’大姐姐,你只听这话,别说是乌里雅苏台,无论甚么地方,还想他肯跟出小子去吗?他一个不出去,我自然不好出去。我不出去,这个玉格我倒舍得。甚么原故呢?一则呢,小子也这么大了;再说,既是皇上家的奴才,敢说不给皇上家出苦力吗?就只我这俩媳妇儿,热厮忽喇儿的,一时都离开我,我倒有点儿怪舍不得的。”说着又哭了,招的两个媳妇益发哭个不住。

  舅太太是个爽快人,看了这样子,便道:“你们娘儿们不是这么个闹法儿!你们家这不现放着俩媳妇儿呢吗,留一个,去一个,一桩事不就结了?也有娘儿三个尽着这么围着哭的?难道哭会子就算不上乌里雅苏台了罢?”安太太那片疼儿女的心肠,是既不愿意自己离开两个媳妇儿,又不愿意俩媳妇之中有一个离开儿子,听了这话,只是摇头。

  不想这话倒正合了金、玉姊妹两个的意思。你道为何?原来他两个这阵为难,一层为着不忍看着夫婿远行,一层也正为着不忍离开婆婆左右,并且两个人肚子里还各各的有一桩说不出口来的事。一时听了舅太太这话,那何小姐性急口快,便道:“娘这话也说的是。那么着,我就在家里服侍婆婆,叫我妹妹跟了他去。”张姑娘道:“自然还是姐姐跟了他去好。姐姐到底比我有点本事儿,道儿上走着还便利些儿。这么大远的个道儿,再带上这么个我,越发叫他受了累了。”何小姐听他这话说得近理,一时找不出句话来驳他,急的肚里的那句话可就装不住了,只见他把脸一红,低着头说道:“瞧这妹妹!你难道不知道我坐不得车吗?”安太太听了这话,明白是何小姐有了喜了,自己有信儿抱孙子了,才觉有些欢喜。将要问他,张姑娘肚子里的那句话也装不住了,说:“姐姐这话!姐姐坐不得车,难道我又坐得车吗?”

  列公,你看,这等一个“扛七个打八个”的何玉凤,“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张金凤,这么句“嫁而后养”的话,会闹得嘴里受了窄,直挨到这个分际,还是绕了这半天的弯儿,借你口中言,传我心腹事,话挤话,两下里对挤,才把句话挤出来!

  安太太听得俩媳妇一时都遇了喜,满心欢喜,只悔知道得晚了,便说道:“你瞧瞧!你们这俩人,也有这么个大喜的信儿会憋着不早告诉我一声儿,直到这时候,憋得十分十沿儿了才说出来的?”说着,这才问:“多少日子了?”一面又抱怨俩嬷嬷说:“这俩老东西,怎么也不先透给我个信儿呢!”当下便要叫来发作他两个几句。何小姐是怕他两个得不是,忙说:“他们上月就要上来回婆婆的。我合妹妹商量,想着知道是不是呢,就吵吵,索兴等过些日子再说罢;谁知这个月俩人又都……”说到这里,脸一红,只瞅着张姑娘笑。张姑娘也只剩了羞的扭过脸去暗笑。安太太此时乐得只不错眼珠儿的望着他两个。又嘱咐说:“这可得小心点儿。第一不许冷的热的胡吃,轻的重的混动,走道儿总叫个人儿招呼着点儿,倒得常活动活动。”

  正嘱咐着,只听舅太太合他两个说道:“怪事!你们两有个甚么事儿从没瞒过我,怎么这件事两人都嘴严的这个分儿上呢!”安太太也说道:“俩媳妇儿呢,还罢了,还说脸上有个下不来。我只可笑我们玉格这个傻哥儿,眼看着这就要作哥儿的爹了,也这么傻头傻脑的不言语一声儿!”正在一头笑着,忽然又把眉一耄就说:“站住!先别乐大发了!这一来,咱们娘儿们不是都去不成了么?把我们这个傻哥儿一个人儿扔在口外去,可交给谁呀?这事情可不是更累赘了吗?”说罢,只皱了眉歪着头儿在那里呆想。呆了半日,忽然说道:“这可也就讲不得了,只好我跟了他去罢!只求大姐姐合张亲家母在家里好好的给我招呼着我这俩媳妇儿!”金、玉姊妹两个听得依然得离开婆婆,更是不愿意。才要说话,早听舅太太嚷起来了,说道:“喂!姑太太,你这是甚么话呀?你把我留在你家招护着外外姐姐使得,你叫我合你们那个老爷怎么过得到一块子呀?”他婆媳一想,这话果然行不去,一为难,重新又哭起来。

  这一哭,可把舅太太哭急了,说:“姑太太,你们娘儿三个这哭的可实在柔人的肠子!这么着,我合姑太太倒个过儿,姑太太在家里招呼媳妇,我跟了外甥去,这放心不放心呢?”

  安太太道:“也有这么大远的道儿,怪冷的地方儿,叫大姐姐你跟了去受罪,我们倒在家里舒服的?”舅太太道:“这也叫作没法儿了哇!”安太太见他一副正经面孔,便问:“大姐姐,你这说的是真话呀?”舅太太道:“可不真话!姑太太只想,你我这个样儿的骨肉至亲,谁没用着谁的地方儿?再说这个孩子,我也疼他。讲到我了,又是个一身无挂碍的人,别说乌里雅苏台呀,就叫我照唐僧那么个模样儿,到西天五印度去求取《大藏真经》,我也去了!这又有甚么要紧的!”安太太见他这等关切,说:“真要这么着,我就先给姐姐磕头。这不但是疼孩子,直是疼我了!”说着站起来,跪下就要行礼。俩媳妇一见,连忙也跟着婆婆跪下。慌得个舅太太连忙也跪下,搀住安太太说:“妹妹,你这是怎么说?”说着,他也哭了。

  列公,你看只安太太这一拜,叫普天下作儿女的看着好不难过!才知老家儿待儿女这条心,真真不是视膳问安、昏定晨省就答报得来的!

  却说舅太太搀住安太太,又忙着拉起金、玉姊妹来,他姑嫂两个一齐归坐。安太太心里这才略略的放宽了些,叫丫头装了袋烟来吃。吃着烟儿,忽然的又自言自语的说:“这还不妥当。”因合舅太太道:“这一来,玉格他这个外场儿我算放了心了,他那贴身儿的事情可叫我怎么好哇?”舅太太问道:“姑太太说的,怎么叫个外场儿,又怎么叫个贴身儿呀?”安太太道:“类如他到了衙门里,过起日子来,凡是出入的银钱,严谨个里外,甚至穿件衣裳的厚薄,吃个东西的冷热,这些事情都算个外场儿。如今我们娘儿们既不能去,有大姐姐你替我辛苦这一荡,好极了,我也不说甚么了。讲到他贴身儿的事,俩媳妇此刻既不能去,就说等分娩了,随后再打发一个去,这也不是甚么一个半个月的事。玉格到了那里,就拿每日早起给他梳梳辫子,以至他夏天擦擦洗洗,夜里掖掖盖盖这些事,无论大姐姐你怎么疼他,这也不是惊动得舅母的。

  难道说一个娶了媳妇儿的人了,还叫他那个嬷嬷妈跟在屋里服侍他不成?你说这可不是叫人没法儿的事吗?”这话舅太太却不好出主意了,只说了句:“有日子呢罢咧,也只好慢慢的商量。”

  这个当儿,这老姑嫂两个只顾在这边儿悄悄儿的说,那小姊妹两个却在那边儿静静儿的听。听来听去,也不知那句话碰在他两个心坎儿上了,只见何小姐两眼睛一积伶,便笑着在张姑娘耳边嘁喳了两句。不听得张姑娘说些甚么,却只见他不住的笑着点头儿。恰好安太太合舅太太说完了这话,又回过头来问着他两个说:“你们俩白想想,我这话虑的是不是?”不承望这一回头,一眼正看见俩人在那里打梯己的神情儿,因说道:“你们俩有甚么主意,也只管说出来,咱们娘儿们大家商量商量不好吗?”

  何小姐听婆婆如此说,将要说话,又望着张姑娘向外间努了个嘴儿,那光景像是叫他瞧瞧外间儿有人没有。紧接着张姑娘走到屋门旁边儿,探着身子望外瞧了瞧,回头只笑着合何小姐摆手儿,那神情像是告诉他外间儿没人。你道安太太家许多丫鬟仆妇,外间儿怎得会一时没人?原来他家的规矩,凡是婆儿媳妇们,无事都在廊下听差。其余的丫头们,一个长姑娘不在上屋里,早一边儿说笑的说笑、淘气的淘气去了,因此一时无人。

  金、玉姊妹见没人在外间,他两个这才走到婆婆跟前,悄悄儿的回道:“媳妇们却有个主意,这话倒不因着玉郎今日要出外去才说起。自从今年来,见他的差使渐渐儿的多起来了,往往一进城去就得十日半月的住着,媳妇两个又不好怪厌气的一荡一荡的只是跟着来回的跑。原想回回婆婆给他弄个服侍的人,总没得这个机会。如今他既出外,媳妇们两个又一时不能同去,请示婆婆,趁这个当儿给他弄个人跟了去,外头又有舅母调理管教,这么着使得使不得?”

  安太太听了,先点了点头儿,又摇了摇头儿,沉吟了一刻才说道:“你们这么年轻轻儿的,心里就肯送到这件事上头,难为你们俩。但是你们只知道说弄人,却不知道这弄人的难讲究。外头叫媒人带去,不知道个根底,只图一时有个人使,腥的臭的弄到家来,那时候调理是别想调理的出来,打发是不好打发出去,不但你们俩得跟着糟心,连玉格可也就受了大累了,那可断乎使不得。这个样儿的我看得多了。要说就咱们家里这几个女孩子里头给他挑一个罢,你们屋里那俩,还是两个糊涂小孩子呢;我这儿的几个里头,不成个材料儿的不成材料儿,像个人儿的呢,又不合式。你们俩说,这会子可叫我忙忙叨叨的那儿给他现抓人去?”何小姐道:“媳妇们两个心里可到瞧准了一个,只没敢合婆婆提到这里。”太太想了想,说道:“哦,我猜着了,你们准是瞧上跟舅母那个丫头的模样儿了。敢是好,只是人家早有了婆婆家了。”俩人还没及答言,舅太太先摇头儿说:“不是,俩外外姐姐知道他有人家儿了。”安太太纳闷儿道:“这可罢了我了!你们瞧准了的这个,可是谁呢?”

  何小姐见问,又往外看了一眼,才到婆婆耳边悄悄儿的回道:“媳妇们两个才说相准了的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伺候婆婆的长姐儿姑娘。这个人,要讲他那点儿本事儿、活计儿,眼睛里的那点积伶儿,心里的那点迟急儿,以至他那个稳重,那个干净,都是婆婆这些年调理出来的,不用讲了,最难得的是他那个性情儿。只婆婆止这么一个得力的人,别的都是小事,第一伺候婆婆梳这个头,是个要紧的;再他又在上屋当了这些年差了,可还不知媳妇们合婆婆讨得讨不得?因此心里只管相准了,嘴里总没敢提。”

  太太才听完这话,就笑道:“敢是你们俩想的也是他呀,这件事在我心里也不知过过多少过儿了。你们俩才虑的那两层,倒都不要紧。打头,如今我这儿拿拿放放的都是你们俩,真要到了没人儿了,就叫你们俩打发我梳梳头,又能甚么使不得的呢。再者,还有张进宝的那个孙女儿招儿,合晋升的丫头老儿,这俩如今也学着干上来了。到了别的事,我绰总儿合你们说这么句话罢:这丫头自从十二岁上要到上屋里来,只那年你公公碰着还支使支使他,到了第二年,他留了头了,连个溺盆子都不肯叫他拿,甚至洗个脚都不叫他在跟前,说他究竟是从小儿跟过孩子的丫头。你就知道你这位公公拘泥到甚么分儿上,别的话更不用深分讲了。至于你们方才说的他那几宗儿好处,倒也不是假话。这件事照这么办,我心里也尽有,只我心里还有好些为难。这个人得这么个归着,也算我不委屈他。只是我这位梅香,他还有他娘的多少累赘,不然我方才为甚么说家里挑不出个合式的来呢!这话咱们娘儿们还得从长商量。头一件,我觉着他只管说还大大方方儿的,不贫不下流,只是到底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第二件,他空有那么个模样儿身段儿,我只说他那肉皮儿太黑翠儿似的,可怎么配得上我那个白小子呢?第三件,他比玉格儿大着好两岁呢,要开了脸,显着像个嬷嬷嫂子似的!这是我心里的三宗不足处。就让都合式,没这三宗不足,你们只说这件事要合你公公这么一商量,能行不能行?”

  舅太太接口就说:“姑太太,你才说道那三层呀,依我说都没甚么的。眼下只要外甥儿出去有个得力的人扶侍他,苗点儿就苗点儿,黑点儿就黑点儿,大点儿就大点儿,那都不打紧。说一定要等着合你们老爷商量,他那个脾气儿,只怕吃个鸡蛋还得挑四楞儿的呢!那可怎么想行得去呀?”安太太道:“这句话,究竟还说可以想方法儿商量着碰去。你还不知道呢,我们这个长姐儿是在我跟前告了老,永远不出嫁的了。他说他等服侍着我归了西,他还给我当女童儿去呢!你说这时候要合他说,这个怎么说得清楚啊?”

  舅太太道:“这是多早晚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个影儿啊?”

  张姑娘道:“就是我过来那年,舅母跟我姐姐在园里住的那一程子的事么,那时候还有他妈呢。我婆婆一进城就说他大了,叫他妈上紧给他找个人家儿。后来说了一家子,他妈不是还带了那个小子来请我婆婆相看来着么?”张姑娘将说到这里,安太太说:“亏是有个对证在跟前儿,不然叫你这一掰文儿,倒像我这里照着说评书也似的,现抓了这么句话造谣言呢。”

  因接着张姑娘方才的话说道:“我还记得他妈说,那个小子是给那一个盐政钞官坐京的一个家人——叫作甚么东西——的个儿子,家里很过得。我瞧了瞧那小子,倒也长得浑头浑脑的,就只脸上有点子麻子。我想着一个小子罢咧,怕甚么呢,就告诉他妈,等定个日子叫他们相看丫头来罢。谁知他妈给他说这个人家儿没合他提过,他这天知道了,合他妈叨叨了倒有几车话,只说他妈怎么没良心了,又是怎么‘主儿打毛团子似的掇弄到这么大,也不管主儿跟前有人使没人使,这会子你们只图找财主亲戚,就硬把我塞出去了!’连数落带发作的就哭闹成一处。把他妈闹得没法儿了,说:‘你就不肯出去,也让我回太太一句去呀。’他也不理他妈,就跑了来跪在我跟前,一行鼻子两行泪的哭了个不了,就说了方才我讲的他那套糊涂话,还说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都使得,也别想他离开我咧!大姐姐,你说这是他娘的苗子不是!”

  舅太太听了,只抿着嘴儿笑,说道:“姑太太,我可多不得这件事呀!我只说句公道话,这固然是这丫头的良心,也是你素来带他的恩典。你可得知道你们那个丫鬟可心高志大呀!素来就讲究个拿身分,好体面,爱闹个酸款儿,你安知他不是跟着你这么女孩儿似的养活惯了,不肯低三下四的跟了那个蠢头笨脑的奴才小子去呢!”金、玉姊妹听了这话,齐声说:“舅母这话说得是极了。再还有一说,人第一难得是彼此知道个性情儿,他又正是从小儿合玉郎一块儿混,混大了的。”舅太太说:“好哇,就是这话了!这话我可是白说,主意还得姑太太自己拿。”

  这位老太太心里本正在又是疼儿子,怕他没人;又是疼丫头,怕他失所。一时听了这套有成无破的话,想着这件一举三得的事,就把他们那位老爷是怎么个难说话也忘了,不由得说道:“你们娘儿三个这话也说得是,就是这么着。”才说了这句,下文还没说出来,金、玉姊妹两个见婆婆应了,乐得忙着跪下就磕头。安太太笑道:“咧!你们俩先别磕头啊,知道我这个媒人作得成作不成呢?”

  这里正说得热闹,何小姐积伶,一闪身子,早从玻璃里看见那个长姐儿一步挪不了三指,出了东游廊门,从台阶底下慢慢儿的往上屋走了来。何小姐便合太太摆手儿。太太看见,悄悄儿道:“别提了,看他听见。”又合金、玉姊妹道:“这话就只咱们娘儿四个知道,别人跟前一个字儿别露。就是玉格儿回来,也先不用告诉他。”当下大家便将这话掩住不提。

  且住!长姐儿他既是犯了肚子疼,在屋里养病,怎的又得出来?既得出来,大爷这么个惊天动地的人出了这么个惊天动地的岔儿,遍地又都是他的耳报神,他岂有不知道之理?

  怎的又直到此时才出来呢?其中有个原故。原来他方才正合着桃仁杏花引子服了一丸子乌金丸,躺在他屋里就渗着了。他这一渗着,那班小丫头子谁也不敢惊动他。直等他一觉睡醒了,还是那个小喜儿跑了去,告诉他说:“长姑姑,大爷要出外了。”只这一句,他也不及问究竟是上那儿去,立刻就唬了一身冷汗,紧接着肚子拧着一阵疼。不想气随着汗一开化,血随着气一流通,行动了行动,肚子疼倒好了些。转念想到:“大爷这一出去,老爷、太太自然断没不同出去的;果然太太出去,太太走到那儿,还怕我不跟到那儿吗?”心里又一松快,便想起多少事由儿,扎挣着出来。将进门,安太太还生恐他听见些甚么跑了来了,便先问:“你好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他道:“奴才听说大爷要出外了,奴才想起来太太从前走长道儿的那些薄底儿鞋呀,风领儿斗篷呵,还都得早些儿拿出来瞧瞧呢。再还有小烟袋儿咧,吃食盒儿咧,以至那个关防盆儿这些东西,也还不记得在那儿搁着呢。趁着老爷没回来,明儿个趁早儿慢慢儿的找找,也省得临期忙。”安太太道:“那儿呢,咱们走还早呢!你先装袋烟我吃罢。”他便去装烟不提。

  到了次日,安太太从吃早饭起就盼公子,不见回来,忽然听得门上一阵吵吵,便有家人来回说:“大爷赏加了副都统衔了。”安太太听得儿子换上红顶儿了,略有喜色。只想着他明日还得谢恩,今日自然又不得回来了。

  那知安公子岂止次日不得回来,只从那日起,便一连召见了八九次,这才有旨意赏了假,叫他回家收拾。他当日归着了归着,次日起了个大早,才回到庄园。合太太一见面儿,娘儿俩先哭了个事不有余。大家劝住,他便忙着到祠堂行礼。

  才把家庭这点儿礼节完了,外头便回:“吴侍郎来拜。”又是位老师,不好不见,接着就是三四起人来,安公子一一送走了,才回到自己房里换了换衣裳,一切没得闲谈。

  只见上屋里一个小丫头跑来说:“太太叫大爷。戴勤回来了。”公子合金、玉姊妹连忙过去,见戴勤正在那里回太太话,说:“老爷昨日住常新店,叫奴才连夜赶回来,告诉大爷不必远接,只在家候着。老爷今日走得早,大约晌午前后就可到家。”公子听了,重新去冠带好了,去到外面伺候。迟了一刻,便见随缘儿先赶回来,回说:“老爷快到了。”少时,老爷来到家门,公子迎了几步,便在车旁跪接。老爷在车上见他头上顶嵌珊瑚,冠飘翡翠,面上却也喜欢,心里却不免十分难过。你看这老头儿好扎挣劲,先在车里点头,说了句:“起来。”

  下了车,便说道:“不想你竟也巴结到个二品大员,赶上爷爷了,比我强。这才不枉我教养你一场!有话到里头说去罢。”

  公子也明知这是他父亲安慰他的话,只得陪笑答应。这种笑,那脸上的神气却比哭还疼。

  这个当儿,便见褚一官、陆葆安两个过来谒见。他两个果然就照着邓九公的话,立刻跪倒请安,口称“大人”。安公子虽说一时不好直受不辞,但是一个钦命二品大员,正合着“三命而不齿”,体制所在,也不便过于合他两个纡尊降贵,只含笑拱了拱手,说了句:“路上辛苦。”便随了老爷一路进来。

  一时,在家的家人叩接老爷,跟去的家人又叩见公子。

  正乱着,张亲家老爷合老程师爷也迎出来。老爷应酬了两句,就托他二位管待褚、陆两个。自己进了二门,便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接到当院子里来。俩媳妇连着请过安,安老夫妻两个还按着那老年的旧牌子儿,彼此拉了个手儿。那班仆妇丫鬟却远远的排在那边跪,安老爷都不及招呼,见舅太太在廊下候着,便忙着上前彼此问过好,谈了两句一路风尘的话,又问:“亲家太太怎的不见?”张姑娘代说明了原故。老爷一路进房子坐下,当下公子行过礼,媳妇便倒上茶来。

  此时自安太太以下,都道老爷这一到家,为着公子出口,定有一番伤感,大家都提着全副精神应酬老爷。看了看,老爷依旧是平日那个安祥样子,只不过问了问公子奏对的光景,毫不露些张皇烦恼。公子此刻却是有些耐不得了。原来他自放下来那日起,凡是此番该是从家里怎的起身,到那里怎的办事,这些事,一时且不能打算到此。只他那点家事,几个亲丁,心里盘算了迨有万转千回,总盘不出个定见来。第一件为难的是这等远路不好请着父母同行;待说把他两个夫人留在家下替自己奉养,又虑到任上内里无人,不成个局面;否则两个之中酌量留下一个,偏又两个一齐有了喜了,不便远行;便是他两个有喜的这节,也还不曾禀过父母。他好容易盼到今日回家,正想把这话合金、玉姊妹私下计议一番,先讨太太个示下,然后等老爷回家再定,不想一进门不曾消停一刻,才得消停,恰巧老爷早回来了。他此时见了老爷,只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只得回道:“儿子受父母的教养,正想巴结个升途,奉了父母出去安享几年,不想忽然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实在不得主意。”说着,又行了个家庭礼儿,屈了一膝,说:“请父亲教导。”他那眼泪却是掌不住了。

  只听安老爷“嗯”了一声,说道:“怎的叫个‘走了这条意外的岔路’?我以为正是意中之事。你所为‘意外’者,只不过觉道你从祭酒得了个侍卫,不曾放得试差学政耳。却不道这等地方不用世家旗人去,却用甚么人去?用世家旗人,不用你这等轻年新进,又用甚么人去?且无论文章华国,戎马防边,其为报效一也。便说不然,大君代天司命,君命即是天命,天命所在,便是条‘意外的岔路’?顺天听命,安知非福?你说讨我的教导,我平日合你讲起话来,言必称周、孔,不知者鲜不以为我立论过迂,课子过严,可知为子为臣立身植品的大经都不外此。那乌里雅苏台虽是个边地,参赞大臣虽是个远臣,大约也出不了周、孔的道理。至于你此行,我家现有的是钱,用多少尽你用,只不可看得银钱如土;有的是人,带那个尽你带,只不必闹得仆从如云。讲到眷口,两个媳妇不消说是合你同行了,太太要果然母子姑媳一时难离,也不妨同去。只留我在家替你们作个守门的老叟,料想还不误事。”安老爷只管讲了这半日话,这段话却是拈着几根胡子闭着一双眼睛讲的。何以故呢?他要一睁眼,那副眼泪也就掌不住了!

  舅太太见安老爷这样子,便点点头,悄合安太太道:“这一当家,你们这个家可就当成个家模样儿了。”便听安太太合老爷说道:“依我想,这件事不必定忙在这一时,玉格起身尽有日子呢。老爷今日才到家,且歇歇儿。索兴等消停了,斟酌斟酌,究竟是谁该去呀谁不该去呀,谁能去呀谁不能去呀,再定规不迟。要说请老爷一个人儿在家里,我就跟出他们去,也断没那么个理。我不出去,又怕这俩媳妇儿万一在外头一时有个甚么喜信儿,没个正经人儿招呼他们。我的意思,还是请大姐姐替我们辛苦这荡。”

  老爷还没听完这话,便道:“阿!一个何家媳妇已经劳舅太太辛苦那场,此时这等远行,却怎的好又去起动?”舅太太说:“嗳哟!不用姑老爷这么躁心了,姑太太早合我说明白了。我左右是个没事的人,乐得跟他们出去逛逛呢!”

  老爷见舅太太这等爽快向热,心下大悦,连忙打了一躬,说:“这个全仗舅母格外费心!”舅太太被安老爷累赘的不耐烦,他便站起身来,也学安老爷那个至诚样子,还了他一躬,口里说道:“这个,愚嫂当得效力。”他打完了这躬,又望着大家道:“你们瞧,这那儿犯得上闹到这步田地!”惹得大家无不掩口而笑。

  却说安公子方才听老爷那等吩咐,正想把金、玉姊妹现在有喜,并自己打算不带家眷留他两个在家侍奉的话回明,听太太说了句“老爷才得到家,先请歇歇儿”,便不好只管烦琐。

  如今却又见他母亲给请了舅母同去,心里一想,这一来,弄得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益发不便了,登时方寸的章法大乱。他却那里晓得人家娘儿三个早把计议得妥妥当当了呢!

  偏是这个当儿,老爷又吩咐他邓九公差褚、陆两个来,意思要跟他出去的那段话,就叫他出去定夺行止,他无法,只得且去作这件事。

  安老爷这里便合大家说了说路上的光景,讲了讲邓九公那里的情由。紧接着行李车也到了,众小厮忙着往里交东西,有的点交带去的衣箱的,有的点交路上的用帐的,都在那里等着见长姐儿姑娘。此时只不见了长姐儿姑娘,你道她此刻又往那里去了?

  书里交代过的,他原想着是大爷这番出外,大爷走到那儿太太跟到那儿,太太走到那儿他跟到那儿定了。不想方才听得老爷一个不去,连累太太也不去了,眼下太太合公子竟要母子分飞,他也“谢三儿的窝窝——剩下了”。登时心火上攻,急了个红头涨脸,又犯了那年公子乡试等榜、他等不着喜信儿头晕的那个病了。连忙三步两步跑到院子里,扶着柱子定了会儿神,立刻觉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衣裳的腰旆柿司陀兴闹福那个领盘儿大了就有一圈儿,不差甚么连围腰儿都要脱落下来了。他便合别的丫头说道:“我怪不舒服的,家里躺躺儿去。太太要问我,就答应我作甚么去了。”说着,一路低着脑袋来到他屋里,抓了个小枕头儿,支着耳跟台子躺下,只把条小手巾儿盖了脸,暗暗的垂泪。

  他偏又头两天一时高兴,作了个怞系儿的大红毡子小烟荷包儿。这日早起,又托随缘儿媳妇儿找人给安了根玉嘴儿湘妃竹杆儿的小烟袋儿,为的是上了路随身带着,上车下店使着方便。事有凑巧,恰恰的这么个当儿,随缘儿媳妇给他送了来。一进门儿,见静悄悄的没个人声儿,叫了一声:“大姐姐。”他听见有人叫他,这才扎挣着起来,问:“是谁呀?”

  随缘儿媳妇一见他这个样儿,便问道:“大姐姐,你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哭的这么着?”他叹了口气,说道:“好妹妹,你那儿知道我心里的难受!你坐下,等我告诉你。你瞧,自从大爷这么一放下来,我就念佛说:‘这可好了,我们太太要跟了大爷、大奶奶享福去了。’谁知叫这位老爷子这么一拆,给拆了个稀呼脑子烂。你说,这娘儿四位这一分手,大爷、大奶奶心里该怎么难受!太太心里该怎么难受!叫咱们这作奴才的旁边瞅着肉燎不肉燎!再者,二位大奶奶素来待我的恩典,我们娘儿们怎么离得开!”说着,又把嘴撇的瓢儿似的。

  随缘儿媳妇明镜儿也似的知道他姑娘合张姑娘有喜不能出去,只因何小姐吩咐的严,叫且不许声张,此时是不敢合他露一个字。只说了句:“那儿呢,还有些日子呢!知道谁去谁不去呢,就先把你哭的这么个样儿!”说完了,放下烟袋去了。

  他把那根烟袋扔在一边儿,躺下又睡,却又睡不着,只一个人儿在他屋里坐着发愣。上屋这里只管一群人等着他交代东西,那班丫头听他方才说了那句话,又不敢去叫他。恰好二位大奶奶都在上屋里,便看人一件件往里收。舅太太见这里乱烘烘的,他也回西耳房去。

  安老爷见舅太太走了,这才要脱去行装,换上便服。安老爷的拘泥,虽换件衣裳,换双靴子,都要回避媳妇进套间儿去换的。只这个当儿,老爷换着衣裳,一面合太太提起闲话儿来,说:“难得舅太太这等向热,不辞辛苦。他小夫妻三个得这个人同去照应,你我也就大可放心了。”安太太憋着一肚子的话,此时原不要忙着就说,因见老爷这句话是个机会,再看了看左右无人,只得两个小丫头子,便把那两个小丫头子也支使开,先给老爷一个高帽儿戴上,说道:“可不是,他自然也是看着老爷平日待他的好处。只是如今他只管肯去了,两个媳妇究竟好去不好去,倒得斟酌斟酌。为甚么我方才说等慢慢儿商量呢?……”老爷忙问道:“他两个怎的不好去?”

  太太满脸含春说道:“好叫老爷得知,俩媳妇儿都有了喜了。老爷说可乐不可乐?”老爷听了大喜,说道:“这等说,你我眼前就要弄孙了!有趣!有趣!我安水心再要得教出两个孙儿来,看他成人,益可上对祖父矣!”

  太太道:“老爷只这么说,世间的事可就难得两全。老爷只想,俩媳妇这一有喜,自然暂且不能跟了小子出去,叫他一个人儿在衙门里,怎么是个着落儿呀?”老爷道:“然则有舅太太去,正好了。”太太道:“老爷,这话又来了!他舅母去,也只好照管个大面皮儿呀,到了小子自己身上的零碎事儿,怎么好惊动长辈儿去呢!所以我同俩媳妇儿为这件事为了这几天难,总商量不出个妥当主意来。依俩媳妇的意思是,想求我给他买个人带了去。”

  老爷听到这句,才要绷脸,太太便忙着说道:“老爷想,玉格这么年轻轻儿的,再者屋里现放着俩媳妇儿,如今又买上个人,这不显着太早些儿吗?我就说:‘这断乎使不得。就打着我这时候依了你们这话,要一回你公公,你公公也必不准。’老爷说这话是不是?”老爷道:“通啊,太太这话是极!所以叫作‘惟识性者可以同居’,太太其深知我者也!我常讲的,夫妻一轮,恩义至重,非五十无子,断断不可无端置妾。何况玉格正在年轻,媳妇又都有了生子的信息,此刻怎的讲得到买人这句话上!”

  太太见老爷的话没一点活动气儿,便说道:“老爷不是说我说的是吗?我说可只管这么说了,想了想,真也没法儿。老爷想,一个人家儿过日子,在京在外是一个理。第一件,里外的这道门槛儿得分得清楚。玉格儿这一出去,衙门里自然得有几个丫头女人,就是他舅母,也得带两个人去;俩媳妇呢,少说也得一年的光景才能去呢。这一年的光景,他就这么师爷也似的一个人儿住着,那班大些儿的女孩子合年轻的小媳妇子们,类如拾掇拾掇屋子,以至拿拿放放,出来进去的,可不觉得怪不方便的吗?老爷是最讲究这些的,老爷白想想。”太太说到这里,只见老爷脸上按着五官都添了一团正气,说:“啊嗳!太太,你这一层虑的尤其深远,这倒不可不给他筹画出个道理来。却是怎样才好?”

  太太听这话有些意思了,又接着说道:“俩媳妇儿不放心的也是这个,见我不准他买人,就请示我说:‘要不就在家里的女孩子们里头挑一个服侍他罢。’我说:“你们俩瞧,家里这几个丫头,那儿还挑得得出个像样儿的来?’谁知他们俩说这句话,敢则心里早有了人了。”老爷道:“他两个心里这人是谁?”太太笑道:“照这么看起来,俩人到底还是俩小孩子,只见得到一面儿。俩人只一个劲儿的磨着我,求我替他们合老爷说说,是要咱们上屋里的这个长姐儿。老爷想,这个长姐儿怎么能给他们?我只说:‘这一个不能给你们哪,你公公跟前没人儿啊。’”

  老爷一听这句,只急得局促不安,说道:“阿!太太,你这句话却讲得大谬不然了。”太太道:“我想着,打头呢,那丫头是个分赏罪人的孩子,又那么漆星的个脸蛋子,比小子倒大着好几岁,可怎么给他呢?再者,咱们这上屋里也真离不开,就拿老爷的衣裳帽子讲,向来是不准女人们合那一起子小丫头子们着手的,如今有他经管着,就省着我一半子心呢。所以我就那么回复了俩媳妇儿了。”

  老爷道:“嗨!此皆太太不读书之过也。要讲他的岁数儿,岂不闻‘妻者,齐也,明其齐于夫也;妾者,接也,侧也,虽接于夫而实侧于妻也’。太太,你怎的把他同夫妻一轮讲起嫁娶的庚申来?况且女子四德,妇德、妇言之后,才讲得到妇容,何必论到面目的黑白上!”太太道:“这么说,他是个贵州苗子也没甚么的?”

  老爷道:“太太,你就不读书,难道连‘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这两句也不曾听得讲究过?如今你不要给儿子纳妾倒也罢了的,既要作这桩事,自然要个年纪长些的,才好责成他抱衾与-,听鸡视夜。况且我看长姐儿那个妮子,虽说相貌差些,还不失性情之正,便是分赏罪人之子何伤,又岂不闻‘罪人不孥’乎?这话还都是末节而又末节者也。太太,你方才这话讲的还有一层大不通处。你却不想这长姐儿,原是自幼伺候玉格的,从十二岁就在上房当差,现在砻芬压,如今两个媳妇既这等求你向我说,我要苦苦的不给他,却叫他两个心里把我这个公公怎生——?此中关系甚大。太太,你怎的倒合他们说,我跟前没人起来?岂不大谬!”

  安太太未曾合老爷提这件事,本就捏着一把汗儿,心里却也把老爷甚么样儿的左缝眼儿的话都想到了,却断没想到老爷会往这么一左。这一左,倒误打误撞的把件事左成了,一时喜出望外。虽然暗笑老爷迂腐的可怜,却也深服老爷正派的可敬。再想想,又怕夜长梦多,迟一刻儿不定老爷想起孔夫子的那句话合这件事不对岔口儿来,又是块糟,连忙说道:“老爷说的关系不关系这些话,别说老爷的为人讲不到这儿,就是俩媳妇儿也断不那么想,总是老爷疼他们。既是老爷这么说,等闲了我告诉他们就是了。”

  老爷道:“太太,你怎的这等不知缓急!这句话既说定了,那长姐儿怎的还好叫他在上房待得一刻?”太太笑道:“老爷这又来了,那儿就至于忙得这么着呢!再者,玉格儿那孩子那个噶牛脾气,这句话还得我先告诉明白了他。就是那个丫头,也是他娘的个拐棒子。”太太这里话还不曾说完,老爷就拦头说道:“阿,太太说那里话!这事怎由得他两个!待我此刻就出去帮太太办起来。”说着,出了屋子,就叫人去叫大爷、大奶奶。

  且住!照这段书听起来,这位安老孺人不是竟在那里玩弄他家老爷呢么?这还讲得是那家性情?不然也。世间的妇女要诸事都肯照安太太这样玩弄他家老爷,那就算那个老爷修积着了!这话却不专在给儿子纳妾一端上讲。此正所谓“情之伪,性之真”也。

  且自搁起老生常谈,切莫耽误人家好事。却说安太太见老爷立刻就要叫了儿子媳妇来吩咐方才的话,一时虑到儿子已经算个死心眼儿的了,他那个丫鬟又是个一冲的性儿,倘然老爷合他一说,他依然说出“刀搁在脖子上也不离开太太”那句话来,却怎么好?便暗地里叫人去请舅太太来,预备作个合事人。恰好舅太太正在东院里合金、玉姊妹说话,听得来请,便合他姊妹说道:“莫不是是那事儿发作了?”他娘儿三个便一同过来。

  安太太一见,便合舅太太说:“大姐姐来得正好,那句话我合你妹夫说明白了。”回头便告诉俩媳妇说:“你公公竟把他赏了你们了,快给你公公磕头罢。”金、玉姊妹两个连忙给老爷、太太磕了头,站起来,只说得句:“这实在是公公婆婆疼我们。”便见公子从二门外进来。

  安老爷见了公子,先露着望之俨然的一脸严霜凛凛,不提别话,第一句便问他道:“你可知子事父母合妇事舅姑这桩事是不得相提并论的?”公子听了,一时摸不着这话从那里说起,只得含糊答应了个“是”。这才听他父亲说道:“两个媳妇遇了喜,他自己自然不好合我说;怎的这等宗祧所关的一桩大事,你也不晓得预先禀我一句?这也罢了,只是他两个此刻既不便远行,你这番出去倒得……”说到这句,又顿住了。安太太大家听这话头儿,底下这一转,自然就要转到长姐儿身上了,都静静的听着,要听老爷怎么个说法。谁知老爷从这句话一岔,就罾罾合他说了一套满洲话。

  公子此时梦也梦不到老人家叫了来吩咐这么一段话,踌躇了会子,也翻着满洲话回了一套。一边向着老爷说,却又一边望着太太脸上,看那神情,好像说得是这个人他母亲使着得力,如今自己不能在家侍奉,怎的倒把母亲一个得力的人带去服侍自己呢?仿佛是在那里心里不安,口里苦辞的话。

  却又听不出他说的果是这么段话不是。

  只见老爷沉着脸说了句:“阿那他喇博珠窝[阿那他喇博珠窝:满语,不可推诿的意思]。”公子听了,仍在絮叨。老爷早有些怒意了,只“喂”了一声,就把汉话急出来了,说:“你这话好不糊涂!我倒问你,怎的叫个‘长者赐,少者贱者不敢辞’?”太太这才明白,果然是他父子在那里对凿起四方眼儿来了,便说道:“玉格这孩子,真个的,怎么这么拧啊!你父亲既这么吩咐,心里自然有个道理,你就遵着你父亲的话就是了,且先闹这些累赘!”公子见母亲也这么说,只急得满脸为难,说:“儿子怎么敢拧?其如儿子心里过不去何!”安老爷听了,益发不然起来,便厉声道:“这话更谬!然则‘以父母之心为心’的这句朱注是怎的个讲法?不信你这参赞大臣连心都比圣贤高一层!”

  公子一看老人家这神情是翻了,吓得一声儿不敢言语。这个当儿,再没舅太太那么会凑趣儿的了,说道:“我瞧着他也不是拧,也不是这些个那些个的,共总阿哥还是脸皮儿薄,拉不下脸来磕这个头。还是我来罢!”说着,坐在那里一探身子,拉住公子的胳膊,说:“不用说了,快给你们老爷、太太磕头罢!”

  公子被舅母这一拉,心里暗想:“这要再苦苦的一打坠咕碌儿,可就不是话了。”只得跪下谢了老爷。老爷这才有了些笑容儿,说道:“这便才是。”公子站起来又给太太磕了头。老爷又道:“难道舅母跟前还不值得拜他一拜么?”太太也说:“这可是该的,底下仗着舅母的地方儿多着的呢!”公子此时见人还没收成,且先满地这一路拜四方,一直的拜到舅母家去了,好不为难。只是迫于严命,不敢不遵,只得又给舅母磕了个头。便听老爷拿着条沉颠颠的正宫调嗓子,叫了声:“长姐儿呢?”外间早有许多丫头女人们接声儿答应说:“叫去。”按下这里不表。

  再说长姐儿。却说他在他那间屋里坐着发了会子愣,只觉一阵阵面红耳热,躺着不是,坐着不是。一时无聊之极思,拿起方才安的那根小烟袋儿来怞了怞,其通非常。又把作的那个大红毡子怞系儿的小烟荷包儿装上烟,拿小火镰儿打了个火点着了,叼着烟袋儿,靠着屋门儿,一只脚-在门槛儿上,只向半空里闲望。正望着,忽见一个喜鹊飞了来,落在房檐上,对着他撅着尾巴“喳喳喳”的叫了三声,就往东南飞了去了。他此时一肚皮没好气,冲着那喜鹊“呸”的啐了一口,说:“瞎收的是你妈的甚么呢!”正说着,又觉一个东西从廊檐上直挂下来,搭在他额脑盖儿上,吓得他连忙一把抓下来,一看,却是个喜蛛儿。正看着,又是那个小喜儿跑来说道:“姑姑哇,你瞧,了不得了!老爷那儿咦溜哇喇的翻着满洲话合大爷生气,大爷直橛橛的跪着给老爷磕头陪不是呢!”他听了这话,心里“轰”的一声,立刻连手脚都软了。

  连忙搁下烟袋,拿起半碗儿冷茶来漱了漱口,才待上去打听打听,只见一个女人迎头跑来,一叠连声儿的说:“老爷叫!”

  他此刻正因老爷耽误了他的事,心里有些不大耐烦老爷,听得叫他,一面叨叨说:“老爷好好儿的又叫我作甚么呢?”一面便梗着个脖子往上屋里来。将来到上屋,只见舅太太合老爷、太太一处坐着,大爷、二位奶奶都在跟前侍立,几个大丫头也一溜儿伺候着,外间还有许多女人们在那里听差,黑压压的挤了半屋子。

  他将进屋门儿,太太就告诉他说:“老爷这儿叫你,有话吩咐你呢。听着。”他又往前走了两步,便听老爷吩咐道:“你大爷现在出外,你二位大奶奶同时遇喜,不便坐车远行。

  大爷身边一时无人伺候,你二位大奶奶在我跟前讨你去给大爷作个身边人。我因平日看你也还稳重,再又是自幼儿伺候过大爷的,如今就给你开了脸,叫你服侍了他去。此后你却要知你二位奶奶的恩典,听你二位奶奶的教训,刻刻知足自爱。不然,你可知道子妾合儿媳不同,我是有家法的。”安太太一旁听了这话,又怕决撒了事情,又怕委屈了丫头,正要把老爷方才这话从头儿款款儿的说一遍给他听。只见他也不说长,也不问短,也不磕头,也不礼拜,只把身子一扭搭,靠在一扇隔扇跟前,拿绢子捂了脸,就“呜儿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

  安太太生怕老爷见怪,忙道:“丫头,不许!这是怎么说?老爷这儿吩咐你话么,怎么不知道好好答应呢?无论你心里怎么委屈,也是等老爷吩咐完了,慢慢儿的再回呀。也有就这么长号儿短号儿哭起来的?这可不像样儿了!”金、玉姊妹素日本就待他最好,此刻见是他们屋里的人了,越觉多番亲热。俩人只围着他悄悄儿的劝他,呱咭说:“你瞧,老爷、太太这个样儿的恩典,又是这么大喜的事,你还有甚么委屈的地方儿呢?有甚么话只好好的说,快别哭了。”他娘儿三个当下就这等一递一句的劝了个不耐烦,问了个不耐烦。无奈这里只管说破唇皮,万转千回,不住口儿的问,他那里只咬定牙根,一个字儿没有,不住声儿的哭。

  列公,你道他这一哭,可不哭得来没些情理么?却不道其中竟自有些情理。岂不闻语云:“人各有志,不可相强。”便是妇人女子的志向,也有个不同。有的讲究个女貌郎才,不辞非鸦非凤;就有讲究个穿衣吃饭,只图一马一鞍的。何况这长姐儿还是从前因为他妈给他择婿决意不嫁,说过这一辈子刀搁在脖子上也休想他离开太太,甚至太太日后归西他还要跟了去当女童儿的个人呢!要据他这番志向而论,莫讲是安老爷吩咐要把公子安龙媒给他作乘龙婿,便是佛旨纶音要把他送到龙宫去作个龙女,也许万两黄金买不动他那个“不”字儿!话虽这等说,但是他果然要不鼻子底下带着嘴,此时正不妨大庭广众侃侃而谈,请老爷看看他这个心是何等的白日青天,听听他这段话是何等的光风霁月,便是老爷又其奈他何?怎的就委屈到一个字儿没有,只不住声的哭起来?这个情理又在那里呢?

  噫嘻!原来他这副眼泪不是委屈出来的,正是感激出来的。你道感激怎的倒会感激的哭起来?在位的如果不信,只看在朝的那班大臣,偶然遇着朝廷施恩,放个好缺,那谢恩折子里必要用“感激涕零”这四个字。这长姐儿心里想这个缺,想了也不是一天半天儿了,苦的是想不到手;待说仗着上头平日待的那点分儿,借着告奋勇求个恩典,说“奴才情愿巴结这个缺”,其实不是个甚么巴结得的缺,一时又求不出口。不想正在个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当儿,梦也梦不到老爷忽然出其不意的当着阖家大众冠冕堂皇这么一破格施恩,恰恰的放的这个缺正是他平日想不到手、求不出口的那个好缺。人谁没个天良?这有个不感激到二十四分的吗!“感激”的过了头儿了,那“涕零”自然也就过了头儿了,所以他就“呜儿呜儿呜儿”的放声大哭起来了。这正是个天理人情。人家心里正在那里一团的天理人情,感激还感激不过来呢,旁边儿的人只一个劲儿的问他说有甚么委屈,这句话却叫他怎的个答应法?所以只急得他心里好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时越着急越没话,越没话越要哭。

  只是安老爷那个方正脾气,那里弄得来这些勾当?见他这样,登时勃然大怒,把桌子一拍,喝道:“-!你这妮子,怎的这等不中抬举!我倒问你,你这委屈安在?”他见老爷动了气了,当下从着急之中未免又上点害怕,心下暗想说:“这一来倒不好了!别的都是小事,老爷那个天性,倘然这一翻脸,要眼睁睁儿的把只煮熟了的鸭子给闹飞了,那个怎么好?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我这一辈子可那儿照模照样儿的再找这么个雪白粉嫩的大河鸭子去?”他想罢,便连忙跑到老爷跟前,双膝跪倒,说:“求老爷先别生气,容奴才慢慢儿的回。圣明不过老爷,老爷替奴才想想,老爷施的这是甚么样儿天高地厚的恩,奴才打那头儿说的上‘委屈’来?就算老爷委屈了奴才罢,主儿就是一层天,天牌压地牌的事,奴才就委屈,又敢说甚么?”安老爷还在那里瞪着双眼睛问他说:“然则你哭着何来呢?”他被老爷这一问,越发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偷眼瞅着太太,瞅了半日,这才怞怞搭搭的说道:“奴才想着是这一跟出去,别的没甚么,奴才怪舍不得奴才太太的。”

  嗯!你瞧,人家原来是为舍不得太太所以如此!至于那层儿,敢则是不劳老爷费心,他心里早打算“这一跟出去”上头了!只是这句话,人心隔肚皮,旁人怎猜得透!倒累老爷发了这场大怒,太太枉着了会子干急。好在他老夫妻二位的性情都吃这个。老爷听了这话,立刻怒气全消,倒点了头,望着太太说道:“照这等看起来,他这副眼泪竟自是从天性中来的,倒也难得。”太太这个当儿是听他说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泪汪汪的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擤鼻子。听老爷这等说,便勉强笑道:“甚么天性啊,竟是他娘的在这儿糊涂蛮缠蚤搅呢!”因又望着他说:“这一来,不是才如了你的愿,一辈子不离开我了吗?可还哭起是他娘的甚么呢!”

  却说长姐儿此时是好容易在老爷跟前把一肚子话倒出来了,不哭了,及至方才见太太这一哭,又惹得他重新哭起来。

  你道他这一哭又为甚么?原来他心里正想到:“二位大奶奶只管是这么讨了,老爷只是这么赏了,我的话可也只管这么说了,可还不知我们这位老佛爷舍得放我舍不得放我呢?”及至见太太一哭,他只道果然是太太舍不得放他,觉得这事还不大把稳,又急得哭起来。紧接着听太太后来这两句话,他才知敢是太太也有这番恩典。心里一痛快,不觉收了眼泪,“嗤”的一笑,立刻头就不晕了,心宽体胖,周身的衣裳也合了折儿了。金、玉姊妹两个见了,满心欢喜,便叫他站起来,带他给老爷、太太磕了头。他这一乐,乐得忙中有错,爬起来慌慌张张的也给舅太太磕了个头。舅太太说道:“哟!你这孩子可是迷了头了,这又与我有甚么相干儿呀!”他一面磕着头,嘴里还说:“都是一个样儿的主子。”舅太太听了,好不欢喜。那知他这个头磕的一点儿不迷头,他心此时早想到此番跟了舅太太出去,是个耳鬓厮磨,先打了个“小大姐儿裁席子——闲时置下忙时用的”的主意呢!

  话休饶舌。却说安太太见他给舅太太磕过头,便叫他给公子磕头。他答应了一声,早花飞蝶舞一般过去,朝着公子插烛也似的磕下头去。公子此时心里一来不安,二来有些发讪,三来也未免动了点儿“贤贤易”,只满脸周身闹了个难的神情儿,共总没得甚么话。那长姐儿早磕完了头站起来,他此时也用不着老爷、太太再说了,便忙过去给二位大奶奶磕头。他姊妹两个受完了,一个人拉着他一只手,说道:“这可是老爷、太太的恩典,你往后可得好好儿帮着我们孝顺老爷、太太。这一出去,再好好儿的服侍大爷,老爷、太太就更喜欢了。”

  当下安老爷便望着两个媳妇,指着长姐儿说道:“这妮子从此便是你们屋里的人了,你两个就此带他去罢。”太太一听老爷这话,急了,忙说:“老爷,这是甚么话呀?倒底也让我给他刷洗刷洗,扎裹扎裹;再者,也得瞧个好日子。也有就这么个样儿带了去的?”无奈老爷此时只说:“这个丫鬟既然给了儿子,立刻就算有了名分了,在此不便。”太太急得没法儿,又不好无端的倒把他撵到下屋里去。

  正在为难,便听舅太太笑道:“这么着罢,叫他先跟了我去罢。连沐浴带更衣,连装扮带开脸,这些零碎事儿索兴都交给我,不用姑太太管了。你们那天要人,那天现成。”因指着何小姐笑道:“不信,瞧我们那么大的件事,走马成亲,一天也办完了。这算了事了?”说着,就把烟袋递给长姐儿,站起来望着他道:“走哇,跟了我去。”长姐儿一瞧这光景,心下大喜,暗说:“再不想方才我误打误撞的错磕了一个头,果然就‘行下了秋风望下了雨’,真是人家说的:‘有枣儿也得一竿子,没枣儿也得一竿子。’这话再不错!”他心里只顾这等想着,也不曾听得太太怎样吩咐,只趁接烟袋这机会,搭讪着伸手搀上舅太太,就跟过西院去了不提。

  却说金、玉姊妹自从那日探明婆婆口气之后,暗中早把他家那位新人一应妆新的东西办妥。如今见事成了,闲中便把这话回了婆婆,把个安太太乐的,说道:“你瞧,你们俩这个性急法儿!这要我那天一说,万一你公公有个不准,可怎么好?”列公,你看这位老孺人这句话说的好不呆气!这桩事,那安水心先生怎的会有个不准?假如他果的不准,别的莫讲,长姐儿那副急泪可不枉流了?燕北闲人这身臭汗可不枉出了?

  闲话少说。却说过了两日,择定吉期,舅太太早把长姐儿妆扮好了,叫金、玉姊妹带过来谒见老爷、太太。只见他戴着满簪子的钿子,穿一件纱绿地景儿衬衣儿,套一件藕色锼侩┮露,罩一件石青绣花大坎肩儿,上还带了些手串儿,怀镜儿等等,抬炖镉执着对成对儿的荷包。鬓钗瘙瘛⑹诸孙锵的站在那里。安太太看了半日,便合老爷说道:“老爷瞧,我打扮起来也还像个样儿呀?”老爷只点点头。金、玉姊妹两个心里只要讨公婆喜欢,又附和着太太问老爷道:“公公白瞧,他这一开脸,瞧着也还不算黑不是?”偏遇着他这位死心眼儿的公公,素日说话一字字都要抛砖落地的,便道:“黑怎说得不黑?不过在德不在色罢了。这黑白分明上却是含混不得。”

  说话间,舅太太也过来了。恰好这日张亲家太太眼睛好了,也出来了。都给安老夫妻道过喜,大家归坐。金、玉姊妹便叫人铺下红毡子,带新人给老爷、太太行礼。太太先说:“孩儿阿,我今儿个可只好先受你个空头儿了。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现在忙叨叨的,等有了起身的日子再说罢,如今先把这个活的儿给你。”说着便叫:“喜儿呢?”只见那小丫头子也擦了一脸怪粉,戴着一脑袋通草花儿,又换了件新红布袄,笑嘻嘻的跑过来。太太便望着长姐儿道:“我想着你这一过去,手下得个人儿拨弄着使,你招护了他一场,就叫他跟了你罢。”

  长姐儿更不想到此时水长船高,不曾吃尽苦中苦,早得修成人上人,一时好不兴致,连忙又给太太磕了个头。

  太太因满脸陪笑望着老爷说:“难道老爷就不赏人家点儿甚么吗?”老爷说:“有,在这里。吾夫子有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这一跟出玉格去,进了衙门,须要存些体统,却不便只管这等长姐儿、长姐儿的叫他了。我如今看他素日这稳重上,赏他个名字,就叫他作‘乌珍’。乌珍者,便是满洲话的个‘重’字。”因合他说道:“你从此益发该处处晓得自重才是。”太太听了,更加欢喜。便吩咐大家此后都称他作“珍姑娘。”这句话一传下去,那些男女大小家人便都凑齐了上来给老爷、太太、爷、奶奶叩喜。叩完了喜,并说:“请见见珍姑娘。”

  珍姑娘这一见,除了那几个陈些的家人只嘴里说声“姑娘大喜”之外,其余如平日赶着他叫姑姑的那些丫头小厮不用讲了,还有等虽不叫他姑姑,却又不敢合他公然叙姐妹,更不敢官称儿叫声大姑娘,只指着孩子们也叫声姑姑的那班小媳妇子、老婆儿们,一个个都立刻上前跪倒请安。内中便有几个有点分儿不须如此的,不禁不由的也要搭讪着蹲蹲腿儿。

  大家没见他以前,只说主儿素来待他的那个分儿,今日又是大爷的姨奶奶了,这一见不知他要大到甚么分儿上去呢!那知不然。人家照旧是婶子长、大娘短、姐姐亲、妹子热的不离口,并且比向来倒格外加了些亲香和气。到了两个嬷嬷跟前,前两天还不过一例儿的叫声戴婶子、华太太,今日这一见,甚至立刻自己就矬了一辈子,改了字儿,一口一个嬷嬷奶奶、嬷嬷老老了。

  这里礼节已毕,金、玉姊妹两个便回明婆婆,要带他到舅太太那边行了礼,还要过张亲家太太那里去。舅太太先拦说:“使不得,先把你们家这点礼儿完了着。”张太太也说:“二位姑奶奶罢呀,他这望后来也会那红纸二房也似价的咧!再说咧,你姐儿俩还这么贤良呢!也有我大伙儿倒合他黑母鸡一窝儿、白母鸡一窝儿!”

  安太太听亲家太太这套话,可实在费解到了头儿了,生怕又惹出舅太太的顽笑话儿来,便说:“这话也说的是,恭敬不如从命,索兴等过了今日再叫他过去磕头。倒是趁这个好时辰,你们带他家去受头去罢。”说着,便派了两个齐全女人,又叫了华、戴两个嬷嬷来招护着他,跟舅太太的人也帮着照应他的随身东西,那个小喜儿就张罗他们珍姑娘的烟袋荷包。

  金、玉姊妹又叫他见见老爷、太太再走。他这一见,却不由的一阵心酸,早望着太太含了两胞眼泪。只这两胞眼泪,却真是舍不得太太了,不可埋没了人家的眼泪。当下二位大妇前行,一个小星随后,后面还围着一大群仆妇丫鬟,簇拥着他往东院而去。

  这一走,不但那班有些知识的大丫头看了他如成佛升仙,还有安太太当日的两个老陪房,此时早已就白庆蹀躞的了,也在那里望着他点头咂嘴儿,说道:“啧啧!嗳!你瞧人家,这才叫修了来的哪!”

  话休饶舌。却说一时到了东院,安公子夫妻归坐受礼,他三个自然各有一番教导勉励的正经话,都不须烦琐。一时珍姑娘磕完了头起来,见公子那头摘帽子,他便过去接帽子、掸帽子、架帽子、盖帽子,又张罗给二位奶奶装烟倒茶,打发换衣裳,服侍洗手。一进门儿,把眼前的这点儿差使地陀罗儿似的当了个风雨不透,还带着当的没比那么搁当儿、得样儿、是劲儿。二位奶奶此时看着,已是心满意足了,那知人家还有过节儿的:只见他来到外间儿,在他那随身包袱里拿出个小红包儿来,打开鼓捣了,又向花铃儿、柳条儿两个叫了声:“好姑娘,你给我找俩托盘儿来呢。”那两个答应着,就忙给他拿了俩匣屉儿来。他便把那分东西摆好了,两手托着进来,走到二位奶奶跟前跪下,说:“这是奴才给二位奶奶预备了点儿糙活计。”

  金、玉姊妹接过来一看,只见一盘儿里托着是一双大红缎子平金钉花线儿A字锦地扣“百蝠流云”三寸半底儿的满帮着旗装双脸儿鞋,合一双鱼白标布袜子,并一个大红毡子堆“瓜瓞绵绵”花样的大底儿烟荷包;那一盘儿里是一双大红缎子掐金拉双线锁子如意锦地加“四季长春”过桥高底儿的汉装小鞋儿,合一副月白缎子镶沿裤腿儿,并一个绛色满填带子“蛄献寿”花样天盖地起墙儿的槟榔盒儿,只这件话计,大约是他特为东屋里大奶奶不会吃烟想空了心才憋出来的个西洋法子。此外还有一对挑胡椒眼儿上加喜相逢的扣花儿鸡心包,却是一对儿,分在两盘儿摆着。

  当下就把他姊妹两个乐得,笑吟吟的说道:“你瞧,你何必还费这个事呢!”因又一样一样拿起来细看。何小姐便合张姑娘笑道:“活计儿是不用说了。我纳闷了,他跟着婆婆,一天到晚不得个闲空儿,还甚么工夫给你我作这些针线?”他听了,便笑嘻嘻的说道:“这点儿糙活计实在不算得个甚么。奴才想着二位奶奶待奴才这番恩典,奴才有多大造化,怎么配?所以才亲手儿作了两双鞋,二位奶奶穿着,就算踹着奴才呢,也省得奴才自己折了福去。”

  列公想,世间的人说话要都照这么个说法儿,对面儿那个听话的听着,心里有个不受用的吗?这怎么会得罪得了人?

  只是替这位珍姑娘算算,他的“红鸾星”才动了没两天儿,这几件活计他是甚么工夫作的?便说他平日好用个心儿,会行个事儿,早就作下预备着的;请教,连影儿都没梦见的事,他心里是从甚么时候、怎么一下子就曾送到这上头了?其理却不可解。这要律以《春秋》之笔,此中就大费推敲。只是不过几句闲人梦话,何须这等推敲他去。

  如今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金、玉姊妹当晚便在自己屋里给公子备了一席小酌。公子本在个“染指点金金滴液,投怀倚玉玉生香”的温柔乡中,忽然眼前又添了这个一个俏丫鬟,虽说不得“白人之白”,也犹“白马之‘马’”;恰是他个髫年伴侣,也算一段闺房佳话。只是他此时一心的怕上乌里雅苏台,那有闲情到此?因此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不肯多饮,只吃了几杯便叫收拾过了。当下金、玉姊妹便一个扶着敷粉郎君,一个携了堆鸦俏婢,送他二人双双就寝。

  这段书交代到这里,要按小说部中,正不知该有多少甚么“如胶似漆,似水如鱼”的讨厌话讲出来。这部《儿女英雄传》却从来不着这等污秽笔墨,只替他两个点蹿删改了前人两联旧句:安公子这边是“除却金丹不羡仙,曾经玉液难为水”;珍姑娘那边便是“但能容妾消魂日,便算逢郎未娶时”,如斯而已。这话且自按了不表。

  却说安公子好端端的一个翰苑清班,忽然改换头衔要到边庭远戍,他这番不得意,且无论头上那个花红顶儿解不动他的牢蚤,就眼前这个墨玉人儿也提不起他的兴致。只是无论他怎的不得意,也却不掉他那些老师同年以至至戚相好的话别饯行。这班人自从他见面赏下假来那日,早已纷纷具帖来请。这其中也有在戏庄上公饯的,也有在家里单约的。安公子也只得强整精神,一一的应酬周到。偶然在家空闲两日,又得分拨家事,整理行囊。再加上人来客往,道乏辞行,转眼间早已假期将满。安老爷便叫他看个吉日,先请安陛辞。

  陛辞的头一天,公子因要赴园子去住,好预备第二天递折子,便换上行装,上来谒见父母。老夫妻一向只那等忙碌碌的张罗儿子起身,心头口头时刻有桩事儿混着,倒也罢了。

  如今见他这一着行衣,就未免觉得离绪满怀。安太太望着他,先自有些难过。老爷因他次日还要预备召见,便催说:“你就去罢,有甚么话都等陛辞下来再说不迟。”公子也明白他老人家这番意思,只得答应一声,无精打彩告辞而去。

  这里安太太隔着玻璃望着他的后影儿,早不觉滴下泪来。

  安老爷浩叹一声,勉强劝道:“太太,消长盈虚,天地之至理;离合聚散,人事之常情。世间那有个百年厮守的人家,一步不跌的道路?太太,你怎的这等不达!”太太听了,只含泪点头不语。此刻正用着媳妇说话解劝公婆了,无如金、玉姊妹两个心里那种难过,也正合他公婆相同;再加见了公婆这等样子,他两个心里更加难过,怎的还能相劝?舅太太只管是个善谈的,只看着这个最合式的小姑儿合两个最亲热外甥媳妇眼前就要离别,也就够难过的了,自然也不能相劝。此外张亲家太太是个不善辞令的。那位珍姑娘虽然这一向有个正经事儿也跟在里头-啵两句儿,又无如这桩事他一开口总觉得像是抱着个不哭的大白鸭子,只说现成儿话。因此只管一屋子人,只大家对愣着,如木雕泥塑,不则一声儿。

  正在静悄悄的,忽听得珍姑娘“嗳”了一声,说:“大爷怎么又跑回来了?”大家听了,连忙望外一看,果见公子忙兜兜的从二门外跑进来,忙着跑的把枝翎子也甩掉了。又见他后面还跟了一群小厮。紧接着见张亲家老爷也跟进来,只在后面叫说:“姑爷,站住,翎子甩掉了,快戴上。”他便道:“不要了。”安老爷见这样子,隔着窗户就高声问道:“怎么了,忙到如此?落下甚么了?”他道:“没落下甚么。回父亲,我不上乌里雅苏台了。”老爷便问说:“不上乌里雅苏台去,却上那里去?”他又道:“上山东。”老爷问:“上山东作甚么?”

  公子早跑进屋里来,一时忙得连话都不及回,只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呈给老爷,说:“请父亲看这封信就明白了。”

  安老爷百忙里也不及招呼张亲家老爷,只一面伸手接信,一面问道:“又是甚么信?”安太太听了,只觑着双眼皱着个眉,夹在里头说道:“嗳哟佛爷!怎么又上山东呢?你瞧瞧,这到底都是些甚么事情呀!”说着便站起来,跟着舅太太、张太太也站起来。连金、玉姊妹合珍姑娘以至他家那班有些头脸的婆儿媳妇合几个大些的女孩子,一时上上下下乱乱轰轰挤了一屋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把老爷合公子围了个风雨不透,都挤着要听听这到底是怎么一桩事。这一挤,挤得张亲家老爷没地方儿站,没法儿,一个人儿溜出去了。

  你看,此时可再没比安水心先生那么安详的了!他接过那封信去,且自不看,先拿眼镜儿,又擦眼镜儿,然后这才戴上眼镜儿;好容易戴上眼镜儿了,且不急急的怞出那封信来看,先自细看那封信信面上的字。他见那封信是高丽纸裱得极严密的一个小小硬封,签子上写道是“伴瓣室主人密启”,下手是另有一行字,写着“灵鹊书屋手缄。”转过背面看了看,又见图书密密,花押重重。

  老爷是个走方步的人,从不曾见过这等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顽意儿,只问道:“这是甚么人给你的信,怎么这等个体裁?”说着,这才把那封信怞出来看。先见那信的盖面一篇,只一个梅红名帖,名帖上印着个名字,是“陆学机”三个字。

  老爷这才明白了,说:“这不是那个军机章京陆露峰么?”公子答道:“正是他。方才将要上车,他专人送到的。”老爷把那名帖揭过去,见底下那篇信是张“虚白斋”寸笺,上面写着绝小的蝇头行楷。老爷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便一手摘下眼镜儿来,那只手还拿了那篇子信,呆着个脸儿问着公子道:“这话又从何说起?”安太太在旁是急于要知道信上说些甚么,见老爷这等安详说法,道:“嗳哟!真真的,我们这位老爷可怎么好呢!老爷只瞧瞧,这一地人围着,都是要听听这个信儿的。老爷看明了,到底也这么念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是怎么件事啊!怎么一个人儿肚子里明白了就算了呢?”老爷这才又重新戴上眼镜儿,一字一板的念道:

  飞启者:顷阁下已蒙恩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简放山左督学使者,并特旨钦加右副都御史衔,作为观风整俗使。凡此皆不足为公荣,所喜免此万里长征,洵为眼前一大快事!此中斡旋,皆克翁力也。

  此刻旨意尚未述下,先祈密之。此启。余不多及。

  阅后乞付丙丁。

  两浑。即日

  安老爷一时念完,太太合大家听了会子,又不大懂得那信里的文法儿,急得说道:“这到底说的都是些甚么呀?只这么之乎者也、使啊使的呀!”何小姐插嘴道:“听着像是放了山东学台了。”安太太道:“这么着罢,老爷剪直的拿白话说说是怎么件事罢。”安老爷此时是一天愁早已撇在九霄云外去了,听太太这等说,便满脸精神,先拈着几根胡子望着太太说道:“太太,信乎世事如苍狗白云之变幻无定也!这桩事,才叫作‘天外飞来,梦想不到’!”

  他正待要往下说,旁边早又怄急了一位比安太太还性急的,便是那位舅太太。他被安老爷这半日累赘得不耐烦,早不容分说,一把手从老爷手里把那篇子信抢过去,说:“算了罢!我的叔叔,你饶了我罢!要这么怄会子人,只怕明白不了那信上是甚么使,还叫你把人的屎怄出来呢!”说着,便把信递给公子,说:“好阿哥,你说说罢!你可千万别像你们老人家那么怄人!”公子也不觉好笑,便同他母亲并望着他舅母、岳母合金、玉姊妹说道:“我受恩典升了阁学,放了山东学台,作为观风整俗使的钦差,又加了右副都御史衔。如今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安太太又问他说:“那信里还有句甚么‘空’啊‘空’啊的,那是甚么话呀?”公子再想他家令堂百忙里又把“克翁”两个字给串到韵学里的反切上去了,因笑道:“那便提的是我那位乌克斋老师。看这桩事,我老师颇有个尽力的地方在里头。”

  大家听了,这才一时都满脸堆笑来。安太太先念了一声佛,他此刻且顾不得别的,立刻就叫金、玉姊妹两个到佛堂去上香许愿,许的是下月初一先在家堂佛前上满堂香供,等看了好日子,还要在菩萨庙里装金挂袍,悬幡献供。金、玉姊妹两个答应一声,忙着去净了手,便到佛堂去烧香许愿。一回来回婆婆话,并说:“媳妇们也随着婆婆在佛前许了个愿心,愿绣一轴观音大士像,写一百部《心经》,答谢菩萨的慈悲,并祝公婆的百年康健。”太太说:“很好,这才是你们的孝顺功德呢。”张太太便说:“嗳!瞧着你们娘儿们,这才叫那‘公修公得,婆修婆得’,各人修得各人得,阿弥陀佛!”

  安老爷本是位不佞佛的,再加上他此刻正有一肚子话要合公子说,被大家这一路虔诚,虔诚的他搭不上话,便说道:“太太,玉格这番更调,正是出自天恩君命,却与菩萨何干?此时忙碌碌的,你大家且自作这些不着紧的事!”安太太忙道:“老爷,可不许这么说了!这要不仗着佛菩萨的慈悲,小子怎么脱的了这场大难啊!”安老爷只摇着头道:“愚哉!愚哉!这样弄法,岂非误会吾夫子‘攻乎异端,斯害也已’两句话的本旨了!”

  舅太太道:“姑老爷先不用合我们姑太太抬杠,依我说,这会子算老天的保佑也罢,算皇上的恩典也罢,算菩萨的慈悲也罢,连说是孔夫子的好处我都依,只要不上乌里雅苏台了,就是大家的造化!今日之下我说句实话罢,乌里雅苏台那个地方儿去得吗?没见我们四太爷讲究,只沿道儿这一步,就腻得死人!一出口,连个住处没有;一天一二百地,好容易盼到站了,得住那个恶臭的蒙古包。到了任,就那么破破烂烂的几间房子。早饭是蘑菇炒羊肉,晚饭要掉个样儿就是羊肉炒蘑菇,想要吃第三样儿也没有了。一交八月,就是屯门的大雪。到了冬天,唾口唾沫,到不了地就冻成冰疙瘩儿了。就我们娘儿三个这一到那儿,怕不冻成青腿牙疳吗?如今这一来,甚么叫调任哪,直算逃出命来了!可够了我的了!”

  安老爷向来是经舅太太一嘈嘈就不得话的,何况舅太太这番嘈嘈,嘈嘈得大是近理,便说道:“如今且自把这些闲话搁起,我们先叫玉格到园子去要紧。”说着,便吩咐公子,叫他赶紧到园子去张罗明日的谢恩折子,并去叩谢他老师这番斡旋的大力,就便便好详细问问他怎得便有这番调动。公子此时是乐得忘其所以,听老爷这等吩咐,答应一声就待要走。

  老爷又叫道:“你回来,你那枝翎子只管不要了,那个翎管儿还不摘下来吗?爱当辖呀,相公!”

  老爷这句一提,才把大家提醒。一时间积伶儿都来了,何小姐便忙着过去接公子的帽子,给他解那个翎管儿、翎绳儿、翎垫儿一分东西。他手里一面解着,嘴里还在那里自言自语的说道:“都好,我就只怪舍不得这枝翎子的。”说着,忽然又回头合公子道:“你再请示请示公公,既说明日谢恩,不是还得换上长襟衣裳呢?”老爷听了,才说了句“是呀”,张姑娘那里就说:“那么说,还得换上长飘带手巾呢。”珍姑娘接着就说:“那么说,还得叫他们把数珠儿袱子带上呢。”说着,他便过东院去打点这些东西。

  你看他真积伶,去了没一刻的工夫,早都打点齐了。一手托着衣裳,一手拿着数珠儿袱子,胳膊上还搭着两条荷包手巾。一进门儿,便笑嘻嘻的向二位奶奶说道:“奴才才还想起件事来,既穿长襟儿衣裳,这个月小建,明儿就是初一,还是个穿补子的日子呢。这褂子上钉的可是狮子补子,这不是武二品吗,爷这一转文,按着文官的二品补子,别该是锦鸡……”舅太太听到这里,连忙就说:“是锦鸡,不错的。好孩子,你可千万别商量了。”不想舅太太只管这等横拦竖挡的说着,他一积伶,到底把底下那个字儿商量出来了。及至说出口来,他才“哟”了一声,把小脸儿涨了个漆紫,登时连公子的脸都照得通红的了。惹得满屋子的人无不大笑,只有安老爷合张亲家太太绷的连一丝儿笑容儿也没有。在张亲家太太的不笑,真听不出不是怎么句话来;安老爷却分明听出来了,觉得自己又是公公,又是家主,这如何笑得?只眼观鼻鼻观心的满脸一团正气。大家看他那脸上,一阵阵红的竟比公子脸上红的还红,紫的竟比珍姑娘脸上紫的还紫。这个当儿,幸得张亲家太太问了珍姑娘一句话,说:“姑爷他明儿个这一上殿见皇上,只穿补褂,不用把那滚龙袍也给他带上喂?”

  又惹得大家一笑,才把珍姑娘这句“玉兔金金丝哈”的笑话儿给裹抹过去了。当下老爷便合张亲家太太说道:“我夫子当日的吉月必朝服而朝,此古礼也,我大清的制度却是朔望只穿补褂的。”

  正乱着,外头报喜的也来了。接着便是乌大人差人送那道恩旨来,给安老爷、安太太道喜,并说:“请大爷即刻到园子里去。”这个当儿,太太还要忙着叫人搭箱子,找二品文补子,说是有当日老太爷带过的现成儿的。倒是公子看看不早了,说:“这件东西到了园子总借得出来的。”便在上屋外间匆匆的换了长襟儿衣裳,赴园子去了不提。

  且住!这回书只管交代到这个场中,请教安公子好端端一个国子监祭酒,究竟怎的就会赏了头等辖,加了副都统衔,放了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怎的才放下来,不曾起身,却又从头等辖转了阁学,从乌里雅苏台参赞调了山东学政,从副都统衔换了右副都御史衔?再说这个右副都御史正是各省巡抚的兼衔,又与学政何干?怎的既说放了他学政,又道放了他观风整俗使?这观风整俗使,就翻遍了《缙绅》,也翻不着这个官衔。这些不经之谈,端的都从何说起?难道偌大的官场,真个便同优孟衣冠、傀儡儿戏?还是著书的那个燕北闲人在那里因心造象、信口胡诌呢?皆非也。这场公案真个说也话长,列公若不嫌絮烦,待说书的从头慢慢说起。

  如今先讲这位安骥安大人。他原是从金殿传胪那日便蒙帝心简在、从前十本里第八名提到第三名、特点了探花及第的个人,及至他得了讲官,大考起来,渐次升到国子监祭酒,便累蒙召对。圣人因见他气宇凝重,风度高化,见识深沉,心地纯正,早知他是个不凡之器,有用之才,便想大用起来。只因他年轻资浅,想要叫他到边疆上磨砺几年,阅历些困苦艰难,然后再加恩重用,便好造就他成个人物。这正是大圣人代天宣化、因材而笃的一番深意。

  话虽这等说,假使安公子果的从此上了乌里雅苏台,满了北路再调南路,满了南路再调西路,三年不回便是六年,六年不回便是九年,弄得他家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无论安水心先生那等的德门,安龙媒那样的天性,断断不得遭此孽障。便算梦幻无常,请教这部天理人情《儿女英雄传》,后手该怎的个归着?因此,天理人情上早已暗中给他安排了一个乌克斋在那里。

  这个乌克斋正是安老爷受业门生,又正是安公子的会试老师。读书人看得师生一门情义最重;况他又在当道,一时不忍看着这位恩师日暮倚闾,这个高弟天涯陟岵,心里早想从中为些力,把这桩事斡旋转来。只是旨意已下,怎的斡旋得转?他也正在十分作难,不想正在这个分际,恰好就穿插出朝廷设立观风整俗使的这等个好机会来。

  列公,你道这观风整俗使端的是怎生一个来历?这话说来越发绕了远儿了。却说我大清圣祖康熙佛爷在位,临御六十一年,厚泽深仁,普被寰宇,真个是万民有福,四海同春。

  那些百姓如果要守分安常的凿井耕田,纳有限太平租税,又何等大不快活?无如众生贤愚不等,也就如五谷良莠不齐,见国家承平日久,法令从宽,人心就未免有些静极思动。其中有膀子蛮力的,不去靠弓马干功名,偏喜作个山闯子,流为强盗;会两句酸文的,不去向诗书求道理,偏喜弄个笔头儿,造些是非;甚至画符念咒,传徒习教的;有等养蚕种蛊,惑众害人的。这大约总由于人心不淳,因之风俗不厚。

  康熙佛爷在位之日,也曾降了煌煌圣谕,告天下兵民。后来佛爷神驭宾天,雍正皇帝龙飞在位。这代圣人正是唐虞再见,圣圣相传。因此一登大宝,便亲制圣谕广训十六条,颁发各省学宫,责成那班学官按着朔望传齐大众明白讲解。无如积重难返,不惟地方上不见些起色,久而久之,连那些地方官也就视为具文。那时如湖南便弄成弥天重犯那等大案,浙江便弄成名教罪人那等大案,甘肃便有兵变的案,山东便有抢粮的案。朝廷也曾屡次差了廉明公正大臣出去查办,争奈“法无三日严,草是年年长”。

  当朝圣人早照见欲化风俗,先正人心,欲正人心,先端人望。便在朝中那班真正有些经济学问的儒臣中密简了几员,要差往各省,责成他整纲饬纪,易欲移风。因此特特命了这官一个衔名,叫作“观风整俗使。”只是这班人出去,虽有职任,没得衙门,便有衙门,还须牙爪;凡如这些,都不是一时赶办得来的。当下便又有旨,交廷臣会议。廷臣议得,查各省学政本有个教士之责,士习果端,民风自正,且有现成的衙门,额设的吏役,便请由各该省学差上兼充了这个观风整俗使的钦差,责成他去整顿地方。奏上时,朝廷准奏有旨,不但地方上的风俗责成他整顿,便那省的文武大小官员,但有不守官箴,不惜民瘼的,一并准他一体奏参。这桩事,但凡记得些老年旧事儿的,想都深知,须不是燕北闲人扯谎。

  那时自设立了这个观风整俗使之后,一向如浙江、甘肃、湖南几省都放得有人,止有山东这省因前任学政不曾任满,尚在不曾放人。恰好一日山东巡抚奏报该省学政因病出缺,圣意正因山东地方连年盗贼出没,蚤扰地方,想要用一个轻年壮志的旗员去振作一番,却又一时不得其人。因乌大人是个掌院大臣,便命他在翰詹班里说几个人来。

  乌大人想了想,自己素日深知的几个里头,不是年纪过大,便是人地不宜,一念便想到由国子监祭酒新放乌里雅苏台参赞大臣的这个安骥身上。当下便把这话奏明,还声说了一句,说:“这安骥已有成命,放了他乌里雅苏台参赞了,只恐更改不便,请旨定夺。”他奏了这句,静听旨意。却见圣人默然不语,只降旨道:“再说罢。”乌大人只道这话奏的不合圣意,倒着实有些害怕。那知天下事无巧不成话,只这个弯儿里,当下就套出个弯儿来。

  原来那个当儿,正有一位内廷行走的勋旧近信大臣,因合他家东床一时口角,翁婿两个竟弄到彼此上折子对参起来。

  这位大员便是当日安老爷要到河南以前那位卜德成卜三爷来给公子提亲的那个隆府上。他家这个姑爷,便是上次御门放了阁学那个乾清门侍卫。彼时圣人见内廷近臣这等不知大体,龙颜大怒,登时把他翁婿两个逐出内廷,又开了许多紧要管项,仍将两个人交部严加议处。这事只在乌大人保奏安公子的前两天。隔了没两日,部议上去,朝廷便把那位大员降了个头等辖,放了乌里雅苏台的参赞;他家那位姑爷革去阁学,赏了个蓝翎侍卫,在大门上行走。又一道旨意,便把这阁学缺放了安骥,就放他山东学政兼观风整俗使,一体钦加了副都御史衔。

  列公请看,这场因果,若不是他安家一家的德门积庆,和气致祥,怎的有这般意想不到的天人扶凑!却不道只这等一番穿插,倒正应了安公子中举那年张亲家太太说的那句怯话儿:“真个他就作了八府巡按了。”此时他一家是怎的个乐法,所不待言;大概而论,怎的个乐法,总乐不过他家那位新人珍姑娘!

  你道这话怎讲?假如安公子依然当他那个国子监祭酒,安老爷怎的便准他纳妾?便是放了山东学政,金、玉姊妹一时不能同行,转眼之间分娩了,也就去了,安老爷又怎的准他纳妾?不想朝廷无端的先放了他个乌里雅苏台,在安公子既不便作个孤身客远行,金、玉姊妹又不能带着大肚子同去,只这等个天月二德,就把这位珍姑娘的件好事给凑合成了。及至凑合成了,安公子可不上乌里雅苏台了,改了上山东了。这个当儿,珍姑娘的头是磕了,脸是开了,生米是作成熟饭了,大白鸭子是飞不到那儿去了。安老爷凭是怎的个方正,难道还背得出第二部《四书》来不成?你看这可不叫作“运气来了,昆仑山也挡不住”么?还合他讲甚么“城墙不城墙”呢?只是可怜他只知感激二位奶奶、老爷、太太,甚至感激乌大人,感激万岁爷!

  如今剪断残言,言归正传。却说安公子这日离了庄园,早到海淀。一时到了乌大人园子门首,门上一时回进去,里面连忙道:“请。”乌大人见了公子,给他道了喜,便说:“我的爷,可够了我的了!幸而天从人愿,不然叫我怎么见老师、师母!”公子见说:“实在是老师栽培。”说着,一路进了书房,便拜下去。乌大人忙道:“使不得!你还没谢恩呢,这岂不叫作‘受爵公庭,拜恩私室’了么!”因一面还了个半礼,一面拉起他来,说道:“这究竟是出自天恩,也是老师的荫庇,你的官运。所谓‘天也,非人力之所能为’也。”坐下,便把上项事详细合他说了一遍。不消说,谢恩折子又是老师给办妥当了。

  安公子此时是只感激得一面答应,一面垂泪,这便叫作“除感激涕零而外,不能再置一词”了。当下谈了几句,便要进去叩谢师母。乌大人陪他来到上房。原来乌大人那位太太相貌虽是不见怎的,本领却是极其来得,虽乌大人那样的精明强干,也竟自有些“竖心傍儿”。

  安公子见了师母,先请了安,跪倒便拜。他那位师母的架子本就来得比老师沉些,更兼又是个大胖子,并且现在也怀月的身孕,门生在那里磕头,他只微欠了欠身,虚伸了伸手,说:“起来罢。”公子拜罢起来,他才站起身来问了老师、师母的安,便又坐下。这才让公子坐,问两个门生媳妇好。因说道:“你老师为你这件事只急得几夜没睡,这一来可好了。就只你们这一走,我知道老师、师母一定是不肯同你们出外的,难道俩奶奶都去,不留一个在家里伺候老人家吗?”公子连忙站起来,把两个媳妇都现在有喜不能上路的话说了。乌大人道:“然则你一个出去不成?”公子没及回话,便听师母说道:“一个人儿出去又有甚么使不得的?这可讲不得呀!再说,一个人儿在外头,借此躁练躁练身子,才正好给万岁爷出力呢!”乌大人便不敢言语。

  公子是向来有甚么事从不敢瞒老师、师母的,见老师这等关切,便说:“门生父母也虑到门生此去没人,赏了个丫头叫带了去。”乌大人合安老爷是个通家,他家那班侍婢一个个都见过的,便问:“是那一个?”公子只得答说:“就是那个名字叫长姐儿的。”乌大人听了,心下暗想:“这一个白的白似雪,一个黑的黑似铁,却怎生闹得到一家子?”因是个师生,一时不好合他戏言,只说了句:“也倒罢了。”

  乌大人太太便道:“这个女孩儿我也见过,可倒大大方方儿的。只是你这个岁数儿,俩奶奶都遇了喜了,老师、师母可又忙着给你放个人作甚么呢?”说着便把嘴向乌大人一努,合公子道:“你诸事都跟你老师学,使得,独这条儿可别跟他学。你瞧,这不是吗?新近又弄了俩小的儿了。前前后后这倒有了八个,够一桌了。是说是为没儿子起见,也得他们有那个造化生长阿!我也不懂得怎么叫个‘糙糠之妻不下堂’,又怎么叫个‘寡欲多男子’。你们爷儿们的书也不知都念到那儿去了!”说完了,还“啧啧啧”的在那里咂嘴儿。

  一片话,把公子唬得一声儿不敢响,只望着老师。老师此时也觉不是劲儿,只得皮着个脸儿向公子说道:“我因为今年是你师母个正寿,所以又弄了俩人,合上个‘八仙庆寿’的意思。你师母还只说我不寡欲,却不道九个人里只有你师母遇了喜了,可不算得个‘虽在不存焉者,寡矣’!”这里只管说话,公子却见那一带碧纱橱后面有许多钗光鬓影粉腻脂香的在那里的窥探。心里暗道:“看这光景,我走后管保又有场吵翻。”便不敢多言,谈了几句闲话,起身告辞。

  到了下处,歇了一晚,次日上去谢恩。一连见了三面,听了许多教导的密旨。上意因是山东地方要紧,便催他即日陛辞。公子陛辞下来,在海淀拜了两天客,次日又由内城一带辞了行,便赶回庄园来。

  安老爷此时见了他,不是前番那等闭着眼睛的神气了,便先问了问他这番调动的详细,公子一一回明。提到见面的话,因是旨意交代得严密,便用满洲话说。安老爷“色勃如也”的听完了,便合他说道:“额-基孙霍窝-博布乌杭哦,乌摩什鄂雍窝孤轮寡依扎喀得恶斋斋得恶图于木布乌栖鄂珠窝喇库[满语,意谓这话关系国家大事,千万不可泄露]。”公子也满脸敬慎的答应了一声“依是拿[满语,是的意思]。”

  那时候的风气,如安太太、舅太太也还懂得眼面前几句满洲话儿,都在那里静静的听着。又听老爷吩咐公子道:“你这几日不在家,一切的事情我都给你计算在这里了。你的盘费带得自有敷余,人要不够使,也还可以再带两个去。眷口不消说,自然仍是请你舅母带了乌珍先去,等两个媳妇分娩了,随后启程。那褚一官、陆葆安,想是九公怕他两个没工夫回去,又打发了两个叫作甚么赵飞腿、铁肩膀的来,给他们送行李来。我倒见了见这两个人,那个赵飞腿,高里下里只书房那个屋门他便进不来;那个铁肩膀也壮大非常。细问了问褚、陆两个,据他们说起,才知原来那赵飞腿叫作甚么赵飞鹏,因他腿上有两撮毫毛,一日能行三百余里,这人跟着九公各路走了十几年,算他名‘长行轿夫’。那个铁肩膀姓冯,名叫冯小江,是九公水路保镖的个随身伴当,说他两臂有千斤之力。一年邓九公保着货船,天晚船搁了浅,船上众人只弄不起,他生恐失事,立刻跳下水去,只一肩膀,便扛得那船行动了,因此得了这个绰号。九公如今歇了业,便把他两个留在庄上,吃碗现成茶饭,连他两个家眷也在庄上。我方才听你的话,只怕此去这等人正用得着。究竟起来,这些事尚且小焉者也。我以为现在第一桩要紧事,你得请一位认真有些心胸见识的幕友去才好,这桩事却倒大难。我们家里的程氏乔梓,自然非其选也;便是亲友荐个人来,姑无论他人品学问如何,到了那里,且自人地情形不熟;至于外省那班作幕的,真真叫作牛鬼蛇神,无般不有,这都是我领教过的。”公子便回道:“这话正要回知父亲,我克斋老师也替我虑到这里,说了两个人,一个姓顾,名綮,号肯堂,浙江绍兴人,据说这人是从前纪大将军的业师。他原要帮纪大将军作一番事业,因见他不可与图,便隐在天台、雁宕一带。这一个大概未必肯出山了。”

  老爷点了点头,便问:“那一个呢?”公子回道:“那个便是那个顾肯堂的同学师兄弟,也在纪大将军幕中待过,姓李,名应龙,号素堂,别号子云山人,是唐李邺候嫡派后人。据说这人天文地理无所不通,遁甲奇门无所不晓,以至医卜星相皆能。只是为人却高自位置的很,等闲的人也入不得他的眼,其学问便可知了。听新近山东抚台勉强请了他去,相处了没几天,便辞馆出来。出来说道:‘此非我居停也。’并说这人无家无业,只在茌平一带不知一座甚么山里住着,学那严君平的垂帘买卜。偶然也出来舍药济人,有时偶然到滕县李家镇来探望亲戚,便在那里住,一向作个市隐。我老师嘱咐我沿路留心去访这人,只不知访的着访不着。想着此去正从邓九公庄上经过,详细问问九公一定晓得。”安老爷又点了点头,说:“这个果是白衣山人之后,不消讲,一定也是忠孝神仙一流人物。你倘得这等个人相助为理,吾无忧矣。或者有缘遇着也未可知。但是外省地方,照这等浪得虚名、惯说大话人也尽有。你此去访他,却要自己访个真切,切不可以耳为目,请个不三不四的人来,那却受累不浅!”列公,你看,只安老爷这一席话,又给燕北闲人找出许多累赘来了。如今且自按下休提。

  却说安大人在家安排了几日,便商定自己按着驿站由旱路先行,家眷顺着运河由水路后去。跟安大人先走的是晋升、叶通、随缘儿、四喜儿,合褚、陆、冯、赵四个后拨儿。跟家眷去的便是华忠、戴勤、赶露儿。还有新置的两窝子家人,一名来升,一名进禄。又有舅太太家两个陈人,一名冯祥,一名俞吉,因安大人升了外任,又听见舅太太同去,也投奔了来。安老爷便在这四个里头派了来升跟公子去,俞吉跟家眷去,留下进禄、冯祥两个同着张进宝、梁材等在家照料。

  分派已定,看看行期将近,公子着实在他父母膝前亲近了几天。这其间不必讲,安太太合儿子自然有一番的絮话,金、玉姊妹合夫婿自然有无限离情;公子依依堂上,眷眷闺中,自然更有一番说不出来的别怀离绪。便是舅太太、珍姑娘合安太太并金、玉姊妹,骨肉主婢之间,也有许多的难分难舍。但是他家前番经了那番要上乌里雅苏台的那场离别,如今再经这场离别,彼此也就排遣,了了许多。

  到了长行之日,公子便拜别家祠,叩辞父母,带了一行人等先行赴任。过了两日,催齐了船,便是家眷起行。内里跟去的是晋升女人,随缘儿、四喜儿的两个媳妇,并跟舅太太的人、跟珍姑娘的喜儿。何小姐还道珍姑娘没个贴己的人照应,那知他不知甚么空儿早认了戴嬷嬷作干妈了,何小姐又添派了戴嬷嬷跟了他去。其余的便是两个粗使的老婆儿、小丫头子。舅太太合珍姑娘这一走,安太太合金、玉姊妹自然也有一番托付交代,不待烦言。至于这班人走后,安老夫妻在家自有金、玉姊妹妇代子职侍奉,家事自然依旧还是他两个掌管,这些事也不消烦琐了。

  此书原为十三妹而作,到如今书中所叙,十三妹大仇已报,母亲去世,孤仃一人无处归着,幸遇邓、褚等位替安公子玉成其事,这就是此书初名《金玉缘》的本旨。后来安公子改为学政,陛辞后即行赴任,辩了些疑难大案,政声载道,位极人臣,不能尽述。金、玉姊妹各生一子,安老夫妻寿登期颐,子贵孙荣,至今书香不断。这也是安老爷一生正直所感。

  这燕北闲人守着一盏残灯,拈了一枝秃笔,不知为这部书出了几身臭汗,好不冤枉!

  列公,说书的话交代到这里,算通前澈后交代过了,作个收场,岂不妙哉!